正值盛夏,天氣悶熱極了。北總布胡同梁家的四合院裏,一絲風也沒有。徽因和母親正收拾東西,準備第二天全家人一起去香山避避暑熱。因為一大早就要動身,所以提早在做準備。
思成在書桌前整理著圖紙。他有點兒傷風,說話甕聲甕氣的。
一家人正忙著,誌摩來了。他說天氣太熱,晚上做不了什麼事,就溜達到這裏來看看思成、徽因。
徽因、思成放下了手中的事情,高興地和誌摩說著話。
誌摩看看攤在桌子上的圖紙和資料,隨手拿起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卡片,上麵寫著《詩經·小雅·斯幹》。他拉著腔調念道:“‘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翬斯飛,君子攸躋……’有意思,怎麼你們又研究起《詩經》了?”
徽因說:“這可能是最早的詠建築的詩。它寫的是周王宮室剛剛落成的情景。那一連串比喻夠多巧妙!他說那宮室有的像人抬起腳跟遠望那樣飛簷翹角;有的像箭鏃那樣筆直而有棱;有的壯觀如大鳥展翅;有的如出沒在草叢中的野雞一樣五彩斑斕。最後以君子登臨之樂來讚美這建築物,夠傳神了吧!”
思成接著說:“自古以來,中國的學子士人,看重文章詩詞,喜愛金石書畫,曆史文化精神在詩詞歌賦、金石書畫中得以張揚。惟有建築,被看作是一門手藝,幾千年來,隻是師徒傳授,從不見諸於文章。如今,想把建築作為一門藝術來研究和鑒賞,隻有從這些曆史典章中尋找記載和依據。你沒瞧見,徽因鑽故紙堆已經有癮了。”
誌摩十分感興趣地問:“最早有記載的宮室建築是什麼時候?”
“公元前12世紀。”徽因說,“司馬遷老先生在《史記·殷本紀》中記載,殷紂王的宮室南椐朝歌,北椐邯鄲,皆為離宮別館。”
梁思成找出一張壁畫的拓片讓誌摩看:“這是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采桑獵鈁圖’,戰國時期的作品。你看這上麵的宮室建築共分幾室,各室間有立柱,每室各有一門,門扉雙扇。上端有鬥拱承枋,枋上更有鬥拱。你再看這裏,四周似有欄杆,兩端下斜垂線以代表屋簷。從這一希罕的例證就可想見,建築技術在當時已發展到了怎樣的水準。可以說,後代建築的基本結構,這時已經成型。”
徽因告訴誌摩,思成打算對各地的典型古代建築以繪圖測量攝影的方法做係統的記錄研究。到時候她要和思成一同去踏勘考察。
誌摩說:“我羨慕你們!既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又踏了青,訪了古,還是賢伉儷結伴同行,真不知是幾世修得的福分!”
思成笑道:“詩人總是善於想像,事實上做這些事恐怕沒有那麼好玩。”
徽因問誌摩最近是否要回上海,小曼身體怎樣。誌摩告訴徽因,他通過朋友的關係,可以免費搭乘南京飛北京的郵政班機,這樣一來可以省錢,二來可以快上許多。隻是時間不能自己安排,完全得隨著航空公司走。
徽因有些擔心地問:“運送郵件的飛機安全嗎?”
誌摩滿不在乎地說:“沒事兒,我坐過兩次了,挺好的。”
正說著話,寶寶跑了過來。寶寶快兩歲了,會說簡單的短語。女傭剛給她洗過澡,脖子上撲著白白的一層痱子粉,穿著寬鬆的小裙子。
誌摩是這個家裏的常客,她叫著笑著撲了過來。
誌摩把她抱在自己的膝上逗她玩兒,他對思成、徽因說:“寶寶越長越俊了,臉盤兒是梁家的,眼睛卻是林家的。”
徽因說天太熱,叫寶寶下地自己玩兒,寶寶跑開了。
大家說起了一連數日的高溫天氣,說也許很快就有一場大雨。徽因忽然想起前些天剛見到溫源寧,聽他講起了徐誌摩的趣事。
溫源寧是徽因的表姐夫,與徐誌摩在英國劍橋大學時是同窗好友。溫源寧告訴徽因,有一次下大雨,徐誌摩硬要拉著他到郊外去,說是等著看雨後的彩虹。他遲疑著不想外出,徐誌摩就一個人跑了去。
徽因提起這些,問誌摩是否確有其事。誌摩笑著點了點頭。
徽因又禁不住問:“那天,你在外麵等了多久?究竟看到虹了沒有?”
誌摩道:“記不得等了多長時間,但最後還是看到虹了。”
他講起了大雨籠罩四野的蒼茫雄渾,講到雨過天晴彩虹躍出的絢麗神奇。
徽因好奇地打斷了他的話,問道:“你怎麼一定知道會看到彩虹?”
誌摩笑答:“完全是詩意的信仰。”
誌摩又講起了他在劍橋時常常在日落時分騎著自行車像誇父逐日一樣急駛在英國鄉間的土路上,追逐著漸漸西沉的太陽。有一天,他順著一條大道向前騎,西天上鉛灰色的雲層呈穹隆狀覆蓋下來,夕陽在厚厚的雲層裏放射出萬縷金輝。天和人離得很近,人騎著車,仿佛可以一直騎到那厚厚的雲層中去,騎到那金光萬道的夕陽的光輝中去。這時,原野上突然出現了一大群放牧歸來的羊群。誌摩說,這一時刻,自己隻覺得這一大群溫順的生物,這一條筆直的大路,這千萬縷不可逼視的夕陽的光輝,都有著神聖的境界。他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對著西沉的落日,對著這世界上和諧而神奇的萬事萬物頂禮膜拜。
就這麼說著話,天時已晚。誌摩喝光了杯中的茶,起身告辭。他說:“好久沒有這樣痛快地聊過了。”
徽因、思成送他出門,看著他上了黃包車。
胡同裏的路燈灑下了昏黃的光暈,空氣裏有熏蚊子的艾蒿的氣息。
第二天上午,北京下了入夏以來的頭一場大雨。驟雨敲擊著屋瓦,天色十分晦暗。
住在胡適家的徐誌摩有些心神不寧。好些天沒有收到陸小曼的信了,誌摩想,也許上幾封信催她來京,惹她不高興了?在上封信裏,誌摩告訴小曼,自己整天北京、上海兩地跑,要穿的衣服都找不著。天氣這麼熱,他隻有身上穿著的這一件白大褂,想在北京做一件又不想花錢。他讓小曼把家裏那塊顏色很紮眼的羽紗染了給自己做件長衫,也不知小曼做了沒有。在胡適家住了近一年,胡適全家待他極好,可他仍不由得時常生出寄人籬下的感覺。長此以往,如何是好呢?想到這些,他心裏又亂了。
他坐到了書桌前。長時間來,他習慣於用紙筆整理自己的思緒和感情。可提起筆來,思路卻回到了昨晚梁家的客廳。徽因、思成的默契和諧,寶寶的活潑稚氣,以及他們對未來的安排和打算,都讓誌摩既羨慕,又感慨。想來徽因一家這會兒已在香山了吧?
他信手寫下“你去”這個標題,一首詩流瀉在筆端。
晚上,停電了。誌摩點上蠟燭,把白天寫的詩讀了兩遍,又寫了一封信,連同那首詩裝進了信封。他想,明天可能會放晴,他想把信盡快給徽因寄出去。
這是現存惟一一封徐誌摩與林徽因之間的通信。他們的通信都在建國後和“文革”中焚毀了,隻有這封信和這首詩在遺忘中被保存了下來。從這封僅存的書信中,我們可以看出,徐誌摩和林徽因之間的感情確實要比許多人傳說和想像的要純潔高尚得多。
徽音:
我愁望著雲濘的天和泥濘的地,隻擔心你們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記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也不知哪來的累。適之在午飯時說笑話,我照例照規矩把笑放在嘴邊,但那笑仿佛離嘴有半尺來遠,臉上的皮肉像是經過風臘,再不能活動!
下午忽然詩興發作,不斷的抽著煙,茶倒空了兩壺,在兩小時內,居然謅得了一首。哲學家指金嶽霖。上來看見,端詳了十多分鍾,然後正色的說:It is one of your very best。意為“這是你最好的詩之一”。但哲學家關於美術作品隻往往挑錯的東西來誇,因而,我還不敢自信,現在抄了去請教女詩人,敬求指正!
雨下得凶,電話電燈會斷。我討得半根蠟,匍匐在桌上胡亂寫。上次扭筋的腳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發跳,全身的脈搏都似乎分明的覺得。再有兩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
思成恐怕也有些著涼,我保薦喝一大碗薑糖湯,妙藥也!
寶寶老太指林徽因的女兒和母親。都還高興否?我還牽記你家矮牆指林徽因香山別墅的圍牆。上的豔陽。
此去歸來時難說完,敬祝
山中人“神仙生活”,快樂康強!
腳病人
洋郎牽(洋)牛渡(洋)河夜此信寫於1931年7月7日。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隻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裏,
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株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淩亂;
有深潭,有淺窪,半亮著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亂石,有鉤刺脛踝的蔓草,
在守候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
凶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遠,我就大步的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雲深裹,但求風動,
雲海裏便波湧星鬥的流汞;
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七月七日
忙碌中的日子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間,已是秋天了。北京的秋天是一年裏最好的季節。天,格外地晴爽、碧藍,秋蟬的鳴叫一聲聲殘了,鴿哨掠過,帶著空氣的柔軟和透明。
一陣風吹過,滿地都是落葉。踩上去,有細碎的聲響。老銀杏樹的葉子黃得絢爛奪目,那是最高明的畫家也調不出的色彩。
院子裏,石榴紅了,棗子青了。沿牆根兒排著一溜花盆,仿佛一夜之間,菊花全開了。
林徽因最愛北京的秋天,隻是一入秋,她虛弱的肺部格外容易因受涼而感染,少不得讓思成格外操心。
營造學社的工作地點在中山公園西北角的一排平房裏,緊挨著氣象森嚴的皇城。這裏幽靜開闊,與故宮一牆之隔,離北京圖書館也近,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
下午四點過,太陽偏西了,從學社門口的院子望出去,毗鄰的故宮一層層屋簷和角樓籠罩在沉悶的陰影中,發散出森嚴的氣息。那氣息仿佛來自久遠的過去,來自那每一間神秘房舍的角角落落。寒鴉歸巢的叫聲讓人心裏一陣陣發緊,每當這時,學社的同仁就互相招呼著準備回家了。
1931年11月10日下午,思成和徽因提早結束了手頭的工作,他們5點以前要趕到清華大學參加一個茶會,這個茶會是為歡迎英國的柏雷博士而舉辦的。
柏雷博士是英國女詩人曼殊斐兒英國女詩人,又譯作曼司菲爾德。的姐夫。徐誌摩熱愛那位英國女詩人,在英國留學期間曾專門去拜訪過她,還寫了《曼殊斐兒》一文以誌紀念。盡管她已病逝多年,徐誌摩仍一如既往地在精神上愛戀和仰慕著她。
茶會上,徐誌摩不停地向柏雷博士問長問短,希望能從柏雷口中得知一些曼殊斐兒生前身後的情形。徽因和思成會心地笑著,為誌摩的癡心和執著而感動。
茶會結束後,誌摩告訴徽因、思成,可能這幾天要回一趟上海。他說,小曼接連幾次拍電報來催,本來早就該走的,可飛機一次又一次地改時間。他有些懊惱地說:時間已經改了三次,課也一調再調;如果飛機再改期,便不走了。
徽因、思成回家後,接到一個電話,就又出了門。一位賓大老同學從美國回來了,他們得去探望一下。待忙完這一切回到家中,天已經很晚了。給他們開門的聽差老王說:徐先生晚上來過,在客廳裏等了好大一會兒,喝了一壺茶,留下個字條兒,才剛走了不大工夫。
徽因、思成看到了桌子上誌摩的留言:“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
徽因怔住了,心中湧過一陣不安。她急忙撥通了電話,問詢誌摩行程的安排。她說:“我和思成覺得乘飛機到底有些讓人不放心,不如還是坐火車吧!”
“你們放心,”電話中誌摩的聲音仍是那麼愉快,“飛機很穩當的,我還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跡呢,哪能便死!”
誌摩的輕鬆態度倒使徽因覺得自己太過敏感,她連忙岔開了話題:“幹嗎開口閉口死呀活呀的,小曼身體不好,你這次回上海就多住些日子吧。”
“不行啊,我這邊還有課,頂多一個禮拜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