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一花一世界(1 / 3)

北京的春天多風沙,可一到五月,風就柔和了起來。人們脫下臃笨的棉袍,換上夾衣,利利索索地行走在晴好的陽光下。

大街上、胡同裏的樹木抽出了新綠,洋槐花一嘟嚕一嘟嚕地開放在院子裏、街道旁。賣芍藥花的擔子停放在十字街頭,花朵飽滿,其色灼灼。柳絮一球球兒地旋轉著、追逐著,靜靜地在胡同裏飄飛。棗樹也開花了,棗花一粒粒的,看上去不起眼兒,可聞著有股蘭花的味道。

這是1932年的5月,一個高個子、沙色頭發的美國年輕人走進了北總布胡同,他就是費正清。剛到北京時,他在中央研究院一邊學習漢語,一邊研究清朝政府與西方各國的外交曆史;後來他得到了清華大學的教職,講授歐洲文藝複興的曆史。他租了一個四合院,在北京的教堂迎娶了他有著苗條身材、藍灰色眼睛的新娘費慰梅。

這對年輕的美國夫婦在這時期認識了林徽因和梁思成。費正清和費慰梅是梁思成根據他們英文名字的譯音為他們起的中文名字。費正清的英文全名是約翰·金·費爾班克,費慰梅的英文全名是維爾瑪·丹尼歐·坎農。

對於費正清與中國知識界的關係,一位西方學者這樣寫道:“不像在北京的許多外國人,費正清夫婦十分幸運地是他們的朋友圈超出了西方人團體的界線,他們與一些中國人建立了深厚、持久的聯係,特別是與著名的政論作家和改革者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及他的妻子菲利斯關係更為密切。作為建築師,他們兩人在美國得到培養,分別就讀於耶魯大學和哈佛大學,……梁思成夫婦向他們介紹了其他一些學者,其中有哲學家金嶽霖(被親切地稱為老金)、政治學家錢端升,還有陶孟和、陳岱孫,以及物理學家周培源——這是一個在自己國家的未來,在費正清與這個國家的關係中起了重要作用的傑出群體。”保羅·埃文斯《費正清看中國》29—30頁,陳同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

在北京度過的蜜月生活令這對美國人終生難忘。當然,這種生活也包括治外法權給他們帶來的種種利益。他們保留著自己的愛好,騎馬、打網球,同時又盡情領略東方古國的浪漫與悠閑。在月光下沿著古老的城牆漫步,觀看西山美麗的日落景象。費正清在給父母的信中描述了“這個童話般的世界”:“我帶著維爾瑪沿著帝國宮殿的路回家,我們乘車穿過宮殿的大門,黃昏時分抵達我們居住的胡同……在燭光下,我們甜美而親密地就餐,屋外傳來中國人舉行婚禮的笛聲和銅鑼聲……”

家裏送給他們1500元美金,根據當時的兌換率可增值5倍,由此保證了他們舒適的生活。其中包括雇傭仆役,以及外出旅遊的費用。

與林徽因、梁思成的交往使他們在中國的生活變得精彩而豐富。

夏日炎熱而漫長的下午,費正清要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寫作論文,費慰梅則乘一輛人力車直奔北總布胡同。徽因的家庭及朋友,對於醫生家庭出身、從小熱愛藝術的費慰梅有著磁石般的吸引力。她喜歡坐在車上觀看北京的街景,在她的眼裏,沿街叫賣的奶油楊梅、蜜餞櫻桃、藤蘿餅、玫瑰糕,無論是名稱還是形狀,都帶著甜美的詩意。賣冰水冷飲的擔子,敲著叮當作響的冰盞兒,走過幽靜的胡同。

徽因這時剛成為第二個孩子的母親。這是個健康而漂亮的男孩,出生在1932年炎熱的8月。思成是梁家的長男,這孩子是梁家的長孫,他嘹亮的啼哭給全家帶來了極大的喜悅與滿足。思成和徽因給兒子起名為“從誡”,一是紀念宋代的建築學家、《營造法式》的作者李誡,再是希望這個孩子將來能子承父業,成為出色的建築學家。女兒寶寶已三歲多了,家裏的人隨著寶寶,喚這個男孩叫“小弟”。

小弟有著飽滿的額頭、白皙的皮膚、秀氣的下頜。徽因最喜歡看小弟凝視著什麼的模樣。那雙眼睛是那樣清澈,大大的黑眼珠,白眼底透著點兒淡淡的藍色,這樣一雙眼睛看到的,應該是一個纖塵不染的世界。

懷抱著這個新生命,徽因心中湧動著濃濃的愛意,這愛意如四月的春風,撫慰著她的身心。她把這人間的情愛和暖意用詩句記錄下來,為兒子寫了《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一句愛的讚頌》。

這時期思成開始對華北一帶的古建築進行科學考察。徽因不能一同前往,她隻能盡自己所能安排好家裏的一切,讓思成放心地外出。

每當仆人報告“費太太來訪”時,徽因就會離開書房或把孩子交給女傭,和費慰梅在起居室坐下。傭人送來了茶和點心,她們之間的話題就像杯中的茶葉,慢慢地舒展開來。

林徽因和費慰梅的交談完全用英語,即使後來費慰梅的漢語已達到一定程度,她們仍然主要用英語交談。這樣使費慰梅毫無語言障礙和心理障礙,同時林徽因也得到了雙語交流的快感。費慰梅後來對梁從誡說過,林徽因的英語,常常使他們這些以英語為母語的人都感到羨慕。

林徽因從小在東方和西方雙重文化的教養下長大。四書五經、詩詞曲賦與拜倫、雪萊、莎士比亞、狄金森一起滋養著她的心靈,東西方文化在她的血液裏水乳交融地流淌。仁義禮智信的傳統與崇尚自由、張揚個性的精神在她的行為方式中都有鮮明的體現。保持雙重文化的生活形態,對林徽因來說,不僅是出於習慣,更是一種生命的需求。

費慰梅在自己的回憶中說:

……我們有時分析和比較中國和美國的不同價值觀和生活方式,但接著我們就轉向我們在文學、意識和冒險方麵的許多共同興趣,把關於對方不認識的朋友的追憶告訴對方。

天才的詩人徐誌摩當然是其中的一個。她不時對我談起他,從來沒有停止思念他。我時常想,她對我用流利的英語進行的題材廣泛、充滿激情的談話,可能就是他們之間生動對話的回聲,那在她作為一個小女孩在倫敦時就為她打開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費慰梅《梁思成與林徽因——一對探索中國建築史的伴侶》73—74頁。

在梁家的客廳裏,在許多朋友中,費慰梅以一個女人的眼光追隨著林徽因,探究著林徽因。她想知道,徽因所具有的魅力來自何處。

生活中有許多這樣的女人,她們在少女時代,擁有生命中的所有美好:青春美貌、熱情幻想、無私愛戀、飄逸出塵……可隨著結婚生子,在歲月的流逝中,在日複一日的柴米油鹽的磨損中,她們的精神空間和生活空間日益狹窄,漸漸失去了生命的光澤和質感。

林徽因此時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以體弱多病之身操持著一個大家庭的日常事務,要相夫教子,要奉養老人,要擔心時局的動蕩,要關心物價的漲跌,還要打理梁林兩個大家族許多親戚之間的往來關係。可是,無論多麼忙亂,徽因從不讓自己的心靈沉湎其中。她把心靈空間留給了朋友,留給了詩歌,留給了建築藝術,留給了音樂和繪畫。當她的雙眸閃閃發亮的時候,一定是她在生活中發現美或創造美、或者是要和朋友們分享自己的發現與創造的時候。這是她最動人的時候,每當這個時候,她整個人就會煥發出奇異的神采,產生一種無法言喻的魅力。

出去看畫展,一幅畫會突然激發她的靈感,使她聯想到音樂,聯想到建築,聯想到詩歌創作,於是就會有無數美妙的構思奔湧而出,她就會抑製不住地要對朋友傾訴。在家聽音樂,一首樂曲會令她凝神屏息,浮想聯翩,熱淚盈眶。她對費慰梅說:“那是一段當我還是個小姑娘時在橫渡印度洋回家的船上所熟悉的樂曲——好像那月光、舞蹈表演、熱帶星空和海風又都湧進了我的心底,而那一小片所謂的青春,像一首歌中輕快而短暫的一瞬,幻影般襲來,半是悲涼,半是光彩,卻隻是使我茫然。”還有,當她用文字抒寫內心的歡樂或悲傷的時候,也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她對費慰梅說:當我在做那些家務瑣事的時候,總是覺得很悲涼,因為我冷落了某個地方某些我雖不認識,對於我卻更有意義和重要的人們。這樣我總是匆匆幹完手頭的活,以便回去同別人‘談話’,並常常因為手上的活老幹不完,或老是不斷增加而變得很不耐煩。這樣我就總是不善於家務,因為我總是心不在焉,心裏詛咒手頭的活(盡管我也可以從中取樂並且幹得非常出色)。另一方麵,如果我真的在寫作或做類似的事,而同時意識到我正在忽視自己的家,便一點也不感到內疚,事實上我會覺得快樂和明智,因為做了更值得做的事。隻有在我的孩子看來生了病或體重減輕時我才會感到不安,半夜醒來會想,我這麼做究竟是對還是不對。

林徽因創作初始以詩聞名,她流傳下來的詩歌主要創作於30年代。當時刊登新詩的《詩刊》、《北鬥》、《新月》、《學文》、《文學月刊》等報刊,常可以看到林徽因的詩。沈從文主編《大公報·文藝副刊》期間,經常向林徽因約稿,所以,林徽因的許多作品發表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

林徽因的詩極富藝術個性。她早期的詩作,詩句流暢,意象豐盈,節奏輕快。追求美,讚頌美,捕捉稍縱即逝的美,是她早期詩作的主要表現內容。

《新月詩選》中所選林徽因的《笑》,被詩人陳夢家稱為“一首難得有的好詩”: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邊渾圓的漩渦。

豔麗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貝齒的閃光裏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風的輕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卷發,

散亂的挨著她耳朵。

輕吹如同花影,

癢癢的甜蜜

湧進了你的心窩。

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

雲的留痕,浪的柔波。

這首詩用一連串比喻把一個年輕女子的笑描繪得天真輕盈,甜美傳神,那笑如同“露珠”、“花影”,又像是“水的映影”、“風的輕歌”、“雲的留痕”、“浪的柔波”。語言清新婉麗,韻律感強,富有音樂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