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湘黔路上(1 / 3)

寶寶:這是林徽因從山西回到北京後,寫給女兒梁再冰的信。當時不滿八歲的女兒正隨著大姑媽和表姐表哥在北戴河度暑假。

媽媽不知道要怎樣告訴你許多的事,現在我分開來一件一件的講給你聽。

第一,我從六月二十六日離開太原到五台山去,家裏給我的信就沒有法子接到,所以你同金伯伯、小弟弟所寫的信我就全沒有看見(那些信一直到我到了家,才由太原轉來)。

第二,我同爹爹不止接不到信,連報紙在路上也沒有法子看見一張,所以日本同中國鬧的事情也就一點不知道!

第三,我們路上坐大車同騎騾子,走得頂慢,工作又忙,所以到了七月十二日才走到代縣,有報,可以打電報的地方,才算知道一點外麵的新聞。那時候,我聽說到北平的火車,平漢路同同蒲路已然不通,真不知道多著急!

第四,好在平綏鐵路沒有斷,我同爹就慌慌張張繞到大同由平綏路回北平。現在我畫張地圖你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了。

請看第二版第三版原文如此。原信中有林徽因為女兒畫的兩幅地圖。

注意萬裏長城、太原、五台山、代縣、雁門關、大同、張家口等地方,及

平漢鐵路

正太鐵路

平綏鐵路

你就可以明白一切。

第五,(現在你該明白我走的路線了)我要告訴你我在路上就頂記掛你同小弟,可是沒法子接信。等到了代縣一聽見北平方麵有一點戰事,更急得了不得。好在我們由代縣到大同比上太原還近,由大同坐平綏路火車也頂方便的(看地圖)。可是又有人告訴我們平綏路隻通到張家口,這下子可真急死了我們!

第六,後來居然回到西直門車站(不能進前門車站),我真是喜歡得不得了。清早七點鍾就到了家,同家裏人同吃早飯,真是再高興沒有了。

第六,原文如此。現在我要告訴你這一次日本人同我們鬧什麼。

你知道他們老要我們的“華北”地方,這一次又是為了點小事就大出兵來打我們!現在兩邊兵都停住,一邊在開會商量“和平解決”,以後還打不打誰也不知道呢。

第七,反正你在北戴河同大姑、姐姐哥哥們一起也很安穩的,我也就不叫你回來。我們這裏一時也很平定,你也不用記掛。我們希望不打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來占北平,我們都願意打仗,那時候你就跟著大姑姑那邊,我們就守在北平,等到打勝了仗再說。我覺得現在我們做中國人應該要頂勇敢,什麼都不怕,什麼都頂有決心才好。

第八,你做一個小孩,現在頂要緊的是身體要好,讀書要好,別的不用管。現在既然在海邊,就痛痛快快地玩。你知道你媽媽同爹爹都頂平安的在北平,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過幾天如果事情完全平下來,我再來北戴河看你,如果還不平定,隻好等著。大哥指再冰的大表哥。下文的大姐也同樣指其大表姐。、三姑過幾天就也來北戴河,你們那裏一定很熱鬧。

第九,請大姐多幫你忙學遊水。遊水如果能學會了,這趟海邊的避暑就更有意思了。

第十,要聽大姑姑的話。告訴她爹爹媽媽都頂感謝她照應你,把你“長了磅”。你要的衣服同書就寄來。

媽媽

林徽因給女兒的信寫得樂觀、從容。可她和思成很快就發現,北平危在旦夕,情況比他們預料的要嚴重得多。

七月盛夏,北京在盧溝橋的隆隆炮聲中顯得格外燠熱難耐。一向幽靜風雅的故都,籠罩在漫天的烽煙中。

報紙上每天都是醒目的大字通欄標題:

“保衛盧溝橋!”

“發動華北民眾,援助二十九軍抗日!”

“驅逐日本帝國主義強盜出中國!”

“完成五萬條麻袋運動!”

民眾的愛國熱情空前高漲,大學生、市民紛紛自發地組織“勞軍團”,前往盧溝橋慰勞英勇守土的二十九軍將士,中學生、小學生奔走在七月的陽光下,流著汗水,逐街逐巷地征集麻袋。

麻袋裏裝上了沙土,東四、西四、東單、西單、王府井、南池子……北京城內的許多街口都築起了街壘。

炮聲越來越逼近北京。

可是,麻袋築成的街壘被撤除了。要和談了,要開戰了……各種各樣的消息不脛而走。苦悶、焦慮的情緒像傳染病似的,使人們不得片刻安寧。

蔬菜進不了城,物價暴漲。麵粉原來一元錢一袋,如今漲到六元一袋還買不到。

7月28日,大炮和槍聲整整響了一夜。徽因和思成在北總布胡同3號自己的家裏,一夜未曾合眼。

他們聽著窗戶玻璃被炮聲震得嗒嗒作響,緊張地揣測和分析著戰事。

天亮了。天空中響起巨大的轟鳴,大隊的日軍飛機由東邊飛來,再向西邊和南邊飛去。

徽因和思成站在院子裏,望著天上的機群。七月的陽光一清早就有些熱度。一隊隊飛機尾翼上,圓圓的紅膏藥般的太陽旗灼得人眼睛要流出血來。從頭上掠過的飛機巨大而清晰,清晰得如同幻覺,真實得令人惡心。

1937年7月29日,北京淪陷,日軍分三路入城。

全城戒嚴四小時。

北京的街頭冷落了,胡同寂然了,家家關門閉戶,了無聲息。

數日內,城內外斷絕了交通。

8月5日,平津之間的鐵路開始通車。徽因、思成和朋友們開始商量離開這座被日軍占領的城市。

政府部門開始了撤離、疏散。營造學社雖不是政府部門,但在這樣的形勢下,顯然已無法繼續工作。學社決定暫時解散。社長朱啟鈐老先生不願意離開北平,他把學社的遺留工作、學社的未來都托付給了梁思成。

思成和徽因為防不測,連日來忙著清點和收拾學社的研究資料。這些資料包括曆年來古建築考察的測繪圖稿、圖版、照片、底片、建築模型等等。因為怕這些資料落入日本人手中,他們決定將其中不便攜帶的存入天津租界英國銀行的保險庫。

8月的一天,思成忽然收到一封署名“東亞共榮協會”的請柬,邀請他參加日本人召集的一個會議。

對於以梁思成為代表的營造學社的研究工作,日本人注意已久,這封請柬表明,日本人開始打思成的主意了。思成、徽因當即決定,盡快離開北平,取道天津向南方遷移。

此時,沈從文和徽因、思成的許多朋友已經到了武昌。

徽因、思成開始收拾行裝。

他們的生活中居然積攢了這麼多有用沒用的東西,這讓他們自己都感到驚訝。這就是生活留下的印跡嗎?書籍、信件、字畫、古董、服裝、飾物、小玩意兒……每一件都聯係著過往的故事,每一件都能勾起他們溫情的回憶……梁啟超送給思成的戰國銅鏡,林長民送給徽因的漢白玉坐佛,思成珍藏的魏晉書法拓片,林徽因喜歡的富有民族風情的手工藝品……在倉皇離亂不知所終的日子裏,翻檢這樣的記憶格外讓人傷感。如今,所有這些東西連處理都來不及,隻能硬著心腸棄置一旁、聽天由命了。

對思成、徽因來說,舍棄這些東西還不是最難以忍受的事情,他們難以忍受的是國家前途、個人命運的無法把握,還有那許多因種種原因滯留北京的親人和朋友不能與他們同行。

連日的勞累,徽因咳嗽得厲害,思成也常常背痛。臨離開北京前,他們一同去協和醫院做了檢查。醫生警告說:徽因的肺部有空洞,任何一次感冒或別的什麼不慎,都將導致嚴重的後果,而思成則被診斷為脊椎軟組織硬化症,醫生為他設計了一副鐵架子“穿”在襯衣裏麵以支撐脊椎。

“穿”上鐵架子,身上陡然增加了負重,思成對徽因笑著說:“剛開始抗戰,就穿上防彈背心了。”他很為徽因的身體擔心,提醒她不要忘了醫生的警告。徽因說:“警告也是白警告,生死由命吧!”

臨離開北京的前夜,他們一直忙到深夜三點半。孩子的東西,徽因娘的東西,徽因、思成的東西,正在寫作的論文,古建築研究資料……所有的東西精簡了又精簡,裝進了兩隻皮箱,再加上兩個鋪蓋卷,這是他們的全部行李。

清晨6點鍾,他們叫醒睡得迷迷糊糊的一雙兒女,挽著娘悄悄地起身出門。家裏還有兩位借住的客人——錢端升先生的太太和葉公超先生的太太,告別的話早就說了不止一遍,徽因、思成沒有驚動她們。

清晨的胡同寂靜淒清,胡同口的槐樹梢上,掛著一彎慘白的下弦月,風很涼,徽因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