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最後的日子(1 / 3)

1954年秋冬之際,林徽因病倒了。這一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幾場秋雨下過,清華園中就有了幾分蕭瑟的秋意。樹黃了,草枯了,夜半風起時,風卷著塵沙,打著呼哨,撲向家家戶戶緊閉的門窗,撲向夜不能寐的人們。

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徽因的身體也一日差似一日。她這次是真正躺倒了。有關紀念碑的花環裝飾圖案的圖紙堆放在她床邊的小櫃上,她已沒有一絲力氣再去構思和描畫。《中國建築彩畫圖案》序文的校樣出版社已送來好幾天了,她卻虛弱得看不了幾行眼前就一片昏花,冷汗從後背和前額沁出。她整夜艱難地咳喘著,幾乎不能有片刻的安睡。她的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思成也病了,但他還是盡全力照顧徽因。從清華進一次城很不容易,每次,到北京城內的醫院去做檢查和治療對他們都是一次考驗。為了徽因治療方便,思成計劃著在城裏租房子住。可還沒待他安排停當,他就病倒了。

思成得病初期是感冒症狀,胸悶、咳嗽、發燒,繼而高燒不退。檢查結果出來後,證明了醫生最初的推測,肺結核複發,必須住院治療。

徽因、思成都住進了同仁醫院。他們的病房緊挨著,雖然從這間病房到那間病房隻要兩分鍾時間,可兩人卻病得躺在床上不能走動。

又一場運動爆發了,這是一場遍及全國各學術領域“反對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運動。

運動的起因是兩個年輕人——李希凡和藍翎所寫的關於《紅樓夢》研究的兩篇文章:《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他》、《評〈紅樓夢研究〉》。這兩篇文章分別發表在山東大學校刊《文史哲》和《光明日報》的“文學遺產”專欄上。

毛澤東寫信給中央政治局,認為兩個年輕人的文章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並由此提出在全國開展“反對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鬥爭”。

對於胡適的批判並不僅僅限於文學研究領域,中國科學院和中國作家協會聯合組織了9個批判小組,分別從政治、哲學、曆史、文學、教育、自然科學等方麵對胡適思想開展了總清算。

這一時期,每天打開報紙,都可以看到國內著名的專家、學者、作家、教授所寫的關於胡適思想批判的文章。他們中的不少人曾是胡適的親密朋友和得意門生,就連胡適留在內地的小兒子胡思杜也公開發表了與父親決裂的文章。

這些批判文章,有的就事論事,有的上綱上線,有的言辭激烈,有的言不由衷,但涉及有影響的知識分子人數之眾多,來勢之凶猛,則是建國後的第一次。

胡思杜在北京圖書館工作,他的文章是《對我父親——胡適的批判》:“……他對反動派的赤膽忠心,終於挽救不了人民公敵的頹運,全國勝利來臨時,他離開了北京,離開了中國,做了‘白華’,他還盛讚‘白俄居留棄土精神之可佩’。今天,我受了革命的教育,我再不怕那座曆史上的‘大山’,敢於認識它,也敢於推倒它,也敢於以曆史唯物主義的天平來衡量他對人民的作用。從階級分析上,我明確了他是反動階級的忠臣,人民的敵人。在政治上他是沒有什麼進步性的。一九三〇年做北大文學院長以後,更積極地參加鞏固加強匪幫的工作,成為反動政權的忠實走狗。這次出走,並在美國進行第三黨活動,替美國國務院掌管維持中國留學生的款項(企圖培養大批民主個人主義者、忠實於美帝的信徒)。這一係列的反人民的罪惡和他的有限的(動機在於在中國開辟資本主義道路的)反封建的進步作用相比,後者是太卑微不足道的。”孫鬱《胡適影集》130—134頁。

據說胡適在美國看到了這篇文章,他不相信這是自己兒子的文字,而認為是共產黨的政治宣傳。同上,134頁。

身處國內政治環境中的林徽因、梁思成,當然相信這是胡適兒子的文字。在這場廣泛參與的政治思想批判運動中,他們保持著沉默。他們與胡適是多年的朋友,早年又都曾留學美國,聽著不絕於耳的對“美帝國主義走狗”胡適的斥罵,他們的內心該有怎樣的波瀾呢?

這個冬天,是個寒冷的冬天。在這寒冷的冬天裏,批判運動則熱火朝天地進行著。

1955年的春節,徽因和思成是在醫院裏度過的。

春節期間的醫院特別冷清,病人大多回家過年了,長長的病房走廊空蕩蕩的。每天上午查房的時候,是病房最熱鬧的時候,主治醫生、病房醫生和護士把病房擠得滿滿當當。他們詢問著病人的感覺,查看著各項記錄,簡單下一些醫囑,然後就走向另一個房間,白色的大褂在他們的身後撲打著小腿,像是白色的羽翼在撲扇。

在醫院規定的探視時間裏,再冰和從誡會來看望父母。他們從父親的病房到母親的病房,給父母講述著社會上、學校裏的種種事情。他們的到來,是徽因和思成最快樂的時候。他們離去後,徽因和思成憔悴的麵容上還久久地停留著微笑。

徽因、思成的一些老朋友和清華建築係的師生也不時前來探望。他們大多住在學校,進城一趟很不容易,徽因、思成總是勸他們不要再跑了。

醫院的日子是千篇一律的日子,每天照例是打針、吃藥、量體溫、測脈搏……護士們都很喜歡徽因和思成,她們在一起有時會充滿敬意和好奇地談論起這一對“大知識分子”夫妻。這對夫妻得的是一樣的病,但那位林先生病得更重。每次查房出來,隻聽見大夫們嚴肅地商議著,但誰也拿不出更好的治療方案,最後的結論都是“盡量維持吧”。這對夫妻是多好的人哪!待人那麼謙和,一點大知識分子的架子都沒有,病到這種程度也不願意給別人增加一丁點兒麻煩。彼此都那麼關心對方,總是打聽著對方的情況,問得那麼細——體溫多少?脈搏正常嗎?早上喝牛奶沒有?午飯吃的什麼?吃多少?打點滴的時候沒忘記灌個熱水袋暖著胳膊吧?有時,那位梁先生從報紙上、期刊上看到了什麼好文章,就會請護士帶過去讀給林先生聽,說她聽到一定會高興的。

春節過後,思成的病情稍有好轉,醫生允許他輕微地活動活動。他每天待醫生查了房,護士打完針,就來到徽因的病房陪伴徽因。他坐在病床邊的一把椅子上,一隻手輕輕地握住徽因的手,像在家裏一樣,和徽因小聲地聊著。因為徽因氣力不支,更多的是思成說,徽因聽,而思成也總是有那麼多讓徽因愛聽的話題。

思成告訴徽因,他們的女兒再冰已經寫了入黨申請書,正在積極爭取入黨。思成說,這是再冰的秘密,也是再冰為媽媽準備的一份禮物,所以再冰要求父親和她一起對媽媽保守這個秘密。徽因聽著,眼睛裏閃過思成熟悉的喜悅而調皮的光彩。她點點頭,答應思成嚴守秘密。

有時,思成會對徽因講起他小時候在日本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徽因有的聽過,有的是第一次聽思成講起。但無論聽沒聽過,她同樣聽得入神。思成擔心時間長了徽因勞神,說上一陣子後,就會讓徽因閉目休息,他或者回到自己的病房,或者就靜靜地守在徽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