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敷正說得興起,還想直言快語地議論一番,一眼看見曾國藩臉色灰白,額頭上虛汗淋漓,頭已歪倒在靠椅上,嚇得趕忙停了嘴。曾國荃見狀,驚呼:“大哥!大哥!”
廣敷過來,按住曾國藩的脈搏,又從包袱裏掏出一根兩寸多長的銀針來,對著中指十宣穴位深紮了一針。一刻鍾後,曾國藩慢慢醒過來了。曾國荃說:“廣敷先生,你托叔耘帶來的三粒丸子,家兄吃後精神大好了,你是不是還可以給幾粒呢?”
廣敷靜下心來,給曾國藩探脈,發現脈息微弱,精氣已散,知他頂多隻有三個月的日子了,於是低沉地說:“藥丸製造不易,須采春之花、夏之葉、秋之實、冬之根,至少曆一整年方可成功。上次所送的三粒,乃集五年之功而成,用的花葉實根都是最好的。明年此時,山人再送三粒來,隻是效果沒有這次的好。”
這時,靈照法師進門,興衝衝地拿著一卷發黃變黑的素絹來,對曾國藩說:“大人,曆代主持都說這是當年道衍法師在寒寺的親筆題詞,請大人幫貧僧鑒定下。”
說著抖開素絹。曾國藩睜開乏神的眼睛看時,隻見上麵寫著:
我太祖洪武皇帝在沙門中立定拯民水火之誌,千辛萬苦而後驅除韃子,複我漢唐舊邦,實佛門之光彩,僧尼之榮耀。
曾國藩似乎覺得靈照是在借道衍的名義來譴責他,心裏一時痛苦萬狀,頭一暈,又昏迷過去了。
遺囑念完後,黑雨傾盆而下
曾國華的死耗對即將油盡燈幹的曾國藩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陳廣敷的直率批評,又造成他心靈深處新的痛苦。他反反複複念叨著“小節”“大義”四個字,將它們翻來覆去地作了多次比較,他最終還是不能接受廣敷的批評。即使從國家兆民的大義出發,他也覺得不能做趙匡胤式的人物。
當時,湘軍近二十萬,又挾攻克金陵的聲威,作為最高統帥,在眾多貼心將領的請求下,他的心隻要稍稍動一下,陳橋兵變的事就會重演,黃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踵而來的,必然是更加殘酷的流血搏鬥,更加曠日持久的兵刃相爭。說不定隻要他在東南登基,立即就會有人在西北稱王,在中原稱帝,整個中國大地就從此更無一塊安寧之土,億萬百姓更無喘息之日。劫後餘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為了改朝換代,再次把他們推入戰亂兵火之中,不正是對他們犯下滔天之罪嗎?千秋史冊,將又會如何評價這件事呢?這一點,廣敷先生卻沒有想到。怕不成功聲名全毀的怯弱之心固然有,不忍背叛皇家的忠貞之心誠然很重,而一個孔孟信徒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
至於中興大業,他的確感到失望,由自己來做陶鑄世風的夔、皋、周公,今生是不可能了,但他還是抱有一絲希望。這希望寄托在容閎正在操辦的幼童出洋一事上。他認為,隻要有一大批掌握泰西先進技術的人才,在中國廣建工廠,製造船炮機器,大清朝今後仍然是可以強盛的。
曾國藩這樣想過後,心裏坦然多了,令他難受的,倒是六弟的形象這些日子來常常出現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驅之不散。特別是那天深夜,貞幹把溫甫從破窯裏帶到他的麵前,當他冷冷地看著溫甫,要溫甫到廬山去隱居,一輩子不要出來時,溫甫那驚恐的麵容,那絕望的眼光,深深地尖利地刺痛了他的心,擾亂了他的神智。
“是我毀了他!”這些天來,曾國藩不止一次地在心裏這樣譴責自己,詛咒自己。他覺得自己死後將無顏見父母,見叔父,更無顏見溫甫。曾國藩很覺奇怪,十三年前的他怎麼會如此殘忍絕情,會如此將名望事業看得重於一切。其實,隻須一紙奏章,將溫甫未死僥幸逃出的事實稟明就行了,“滿門忠義”的匾取下來又有何妨呢?自己也不是存心欺君的呀!再說,溫甫活著回來,難道就不是忠義嗎?當時如果冒著被皇上責備的風險,將溫甫留下,他何至於活生生地有家不能歸,有妻兒不能團聚,青燈黃卷守古觀,客死異鄉成野鬼!說不定他也會封侯封伯,插花翎,披黃馬褂,榮榮耀耀,風風光光。不能再對不起胞弟了!他把九弟喚到病榻邊,沉痛地說:“過些日子你到廬山去,把溫甫的遺骸挖出來,在黃葉觀火化,把骨灰妥善裝好。我死之後,你把溫甫的骨灰盒放在我的頭邊,我要和他永遠相伴左右。”
曾國荃含淚點了點頭。
過兩天,精神略覺好一點,他掙紮著下床,在庭院裏散散步。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告訴夫人,墓地已最後定在善化坪塘。並風趣地說,誰先去,誰就負責看守那顆寶珠,莫讓別人搶去了,待後來的一到就合塚,前麵隻立一塊碑。又長久地撫摸著夫人的手,約定來生再結美眷。那時,他一定老老實實地待在翰林院,天天廝守著她,做一個畫眉的張敞,接案的梁鴻。說得夫人微笑著,心裏又甜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