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被困在垓下,他現在也沒招了。項羽一直是個打勝仗的將軍,從來都是他打別人,現在突然改成挨打的了,而且無力還手,他一下子腦袋變得空空的,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辦法。項羽想過突圍, 他相信自己衝得出去。韓信縱然派千萬人馬來圍,他項羽要走一樣能走,誰也別想攔得他住。可是他可以走,他卻沒辦法把部隊帶出去。在前些天的那場血戰中,為了解救被困的步軍,他三五次地衝入 漢軍包圍圈,可是最後救出來的也不多。漢軍很怕他項羽,可是不太怕他的兵,他項羽不怕漢軍的刀矛叢林,可他的士兵卻有些怕。這些都是沒辦法的事。再說,就是突圍出去了,去哪裏呢?彭城已是 丟了,楚國的地麵似乎也已被漢軍占盡了。這些天日裏夜裏,隻要漢軍不來攻營,就能聽到漢軍營中歌聲四起,還都是楚地的民歌鄉調。楚歌楚腔,雖說唱的不過是男女調情、思鄉念親的野調,項羽卻 由此得出一個判斷:他的西楚地盤已經被漢軍占盡了,要不然,哪會有這麼多的楚地人來為漢軍打仗呢?項羽不知道漢軍圍住他卻突然搞起楚歌楚調民歌大賽,那是張良想出的一個計謀,其目的是瓦解 楚軍戰士的鬥誌。思鄉思親思情本是最好的心態軟化劑,有極好的化剛為柔的效果,而鋼鐵的意誌、剛硬的心腸,正是項羽以自己為榜樣,在將士中鍛煉出來的楚軍軍威。倘若沒有聽到家鄉親切柔軟的 民歌,楚軍戰士夜晚看到的月亮,不過隻是一個冷冷的發著白光的銀盤,可隻要鄉情一動,那月光就會變成父母的眼光、愛妻的臉龐,以及村前的小河、屋後的牛棚等等一大堆東西,那時也許就會忽然 覺得手中握著的兵器是個多餘的物件,甚或是害人的累贅。果然,就在這些咿咿呀呀民歌的搖晃中,楚軍裏慢慢地悄悄地出現了逃亡投降者。待至項羽驚訝地獲知這一情況時,楚軍的逃亡已經成規模了 ,而四圍的楚歌則唱得更加熱鬧。項羽明白,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然而,盡管項羽明白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他卻仍然拿不出一個應付的辦法來,他隻是覺得自己的腦袋更空,空得無邊無際的,讓他這個從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的霸王第一次感覺有些惶恐。此時他情不自禁 想到了範增,以前他遇到類似境況時就會去找範增拿主意。可如今想到範增,那位可尊敬的老亞父,項羽突然更有一種悔恨交並的刺痛感。而今他才知道,他的那位老亞父是多麼有遠見。項羽不禁回想 ,那年在關中的鴻門宴上,亞父再三諫勸我殺劉邦,我為什麼就沒聽呢?記得當時是項伯的幾句話打動了我,他說,無論如何,劉邦和我們都是楚軍,自己人打自己人,隻會讓天下人笑話,隻會丟自己 的顏麵,隻會被人指責不仗義。說實話,當時我就根本就沒把劉邦這老滑頭放在眼裏。不光是我,除了範增亞父,又有誰能看得出這個劉邦會成氣候,會和我爭天下,會把我霸王困在這垓下動彈不得? 這種事,就是此刻想起來還覺得像是假的,這太不可思議了!
項羽橫想豎想,最後得出的結論總是一個“不可思議”。這不但讓他覺著累,讓他覺著心緒煩亂,還越來越令他感到沮喪。項羽力求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眼前的事想不明白,他就往遠處想。他想,我 究竟是哪裏做錯了呢?當年,秦朝的主力軍全是我打掉的,我做諸侯聯軍的統帥、西楚霸王那都是理所當然,劉邦他憑著偷機先一步進鹹陽就想獨霸關中,那才叫不公平。再者,盡管這天下是我項羽打 下來的,可我也從沒想過要獨吞,我按照各諸侯軍在反秦大業中功勞的大小,分王封地,這也沒錯呀!分封的事兒做完,我立即率軍返回彭城,隻說此後可以過太平年月了,可偏偏那齊國,還有這可惡 的劉邦要造反,挑起戰亂的是他們,也不是我的錯呀!劉邦他煽動各方諸侯來打我,找的一個借口是說我殺了義帝。這不是無聊麼!誰不知道那個義帝其實是一個羊倌!我叔父當年拉他出來,隻是要做 個幌子,沒想到劉邦這滑頭還會借這幌子來蒙人,這事兒我一想起來就覺著滑稽。就憑劉邦他這種花裏胡哨的虛做派,也沒法叫我把他看在眼裏。事實上劉邦他也不經打呀,即使不算鴻門宴那次,後來 在彭城,在滎陽,還加上前不久在固陵,好多次我都把這老家夥攥在了手心裏,雖說最後都讓他溜掉了,我其實也不是很在乎。就憑劉邦他這號人要和我項羽鬥,他還不配!可是,可是天下的事怎麼就 這麼蹊蹺,最後竟然是我霸王被他劉邦困死在這垓下,而我竟然還被弄得沒了還手之力!要說講道理,和劉邦那老小子比,我自信是我占著理。要說打仗,打一百仗,我是九十九仗全勝。可怎麼就輸了 垓下這一仗,我卻眼看著似乎要就此完蛋了?這怎麼講得通?又怎麼叫人想得通?難道真的有個什麼天意,是天意要他劉邦得天下,而要我項羽滅亡?項羽就這麼吃力地、懵懂地或者清醒地思考著,可 是越想,他就覺得頭腦中空白越大,眼前的這種境況就越發不能接受,思考的結論,也還是逃不出那個“不可思議”,而所謂不可思議,說白了也就是“想不通”。項羽沒辦法,最後隻得含糊告訴自己 :嗨,就算是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