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堂西院的客廳裏坐定,和嚴先生的不知第幾代的裔孫談了幾句關於年歲水旱的話後,我的心跳也漸漸兒的鎮靜下去了,囑托了他以煮飯燒菜的雜務,我和船家就從斷碑亂石中間爬上了釣台。
東西兩石壘,高各有二三百尺,離江麵約兩裏來遠,東西台相去隻有一二百步,但其間卻夾著一條深穀。立在東台,可以看得出羅芷的人家,回頭展望來路,風景似乎散漫一點,而一上謝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則幽穀裏的清景,卻絕對的不像是在人間了。我雖則沒有到過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時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見過的威廉退兒的祠堂。這四山的幽靜,這江水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色彩,一色也沒有兩樣,所不同的就是在這兒的變化更多一點,周圍的環境更蕪雜不整齊一點而已,但這卻是好處,這正是足以代表東方民族性的頹廢荒涼的美。
從釣台下來,回到嚴先生的祠堂——記得這是洪楊以後嚴州知府戴磐重建的祠堂——西院裏飽啖了一頓酒肉,我覺得有點酩酊微醉了。手拿著以火柴柄製成的牙簽,走到東麵供著嚴先生神像的龕前,向四麵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題在那裏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過路高官的手筆。最後到了南麵的一塊白牆頭上,在離屋簷不遠的一角高處,卻看到了我們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鄉夏靈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堯夫而又略帶感慨的詩句。夏靈峰先生雖則隻知崇古,不善處今,但是五十年來,像他那樣的頑固自尊的亡清遺老,也的確是沒有第二個人。比較起現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滿尚書和東洋宦婢來,他的經術言行,姑且不必去論它,就是以骨頭來稱稱,我想也要比什麼羅三郎鄭太郎輩,重到好幾百倍。慕賢的心一動,熏人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支破筆,我也向高牆上在夏靈峰先生的腳後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裏,也曾微吟過的那一首歪詩。
從牆頭上跳將下來,又向龕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覺得酒後的幹喉,有點渴癢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靜坐著喝了兩碗清茶。在這四大無聲,隻聽見我自己的嗽嗽喝水的舌音衝擊到那座破院的敗壁上去的寂靜中間,同驚雷似的一響,院後的竹園裏卻忽而飛出了一聲閑長而又有節奏似的雞啼的聲來。同時在門外麵歇著的船家,也走進了院門,高聲的對我說:
“先生,我們回去罷,已經是吃點心的時候了,你不聽見那隻雞在後山啼麼?我們回去罷!”故都的秋
秋天,無論在什麼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我的不遠千裏,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嚐一嚐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並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渾渾沌沌地過去,隻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總看不飽,嚐不透,賞玩不到十足。秋並不是名花,也並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在領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適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餘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台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鍾聲。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罷,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