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苟梓好得七七八八的時候,已是四月中的天氣。過去苟梓雖然瘦削,身子骨卻也結實。而如今別說身形更消瘦幾分,連走路快些,不消一刻鍾,都要氣喘籲籲。陳太醫診治過,隻說要配著藥膳溫補,慢慢調養,這種事急不得。
元惠四年的春天來得早,夏天也來得早。花開得早,落得也早。苟梓舒舒服服倚在置於院中的短榻,滿眼間竟然隻剩鬱鬱蔥蔥的翠綠,就算是落英也見不到一片。“今年竟然把花期都躺過去了!”
讀著書的梁子彥放下冊子,隨即笑了起來,“你不擔心自己的身體,倒是擔心起花了。南陌上,落花閑。雨斑斑。不言不語,一段傷春,都在眉間啊堯伯兄。”
“去你的。”苟梓抬起折扇敲了一下子彥的肩頭,“我看你才是不耐煩陪我這麼個大男人,心思早就飛到袖翠哪了。可惜了今年的好春光。”
“你啊也別打趣我了,先把病養好吧。走幾步路喘得掉半條命。”
“你試試躺一個多月,骨頭都酥了,能走得穩當才叫奇聞。”苟梓歎了口氣,“我看我這病早好了,再躺下去才要出大問題。”
“哧——下次就別逞要命的能。”
“子彥……”苟梓低低喚著,語氣間頗感頭痛。
“行了行了,我也不說了。你好自為之。”梁子彥從徐賢手裏接過盛著切成小塊的水果的盤子,分了一小碗遞到苟梓手裏。“堯伯啊,不是我說,你還真是咱大成當之無愧的第一寵臣。”梁子彥的眼神在苟梓臉上和手裏的瓷碗間徘徊數次,戲謔地笑著,調侃出聲。
一塊爽脆的果子剛剛送進口中,來不及咀嚼,苟梓就被子彥的話頂得險些噎住。草草嚼了幾口囫圇吞下,“子彥,你都笑話我一月有餘了。”南疆進貢的水果的香氣猶存在舌尖,甜潤充斥著整個口腔,苟梓卻有如鯁在喉之感。
入朝越久,苟梓越覺著這京城的官場竟是沒有秘密可言。不過六七個家丁的小宅,猶有嘴巴不嚴的人,相比之下,過往在嶼縣,實在是單純的難以置信。那日,皇上自苟梓家回宮,不過半日,“皇上與苟侍中言語不和”竟已經在私底下傳的沸沸揚揚。苟梓自知進京以來出了太多風頭,本以為能借“失寵”平平靜靜做個京官。誰知觸犯天顏猶能在家中安心養病,反倒坐實了寵臣的名號。思及此處,苟梓總不由苦笑。加之敬玨一月來雖未親自探望,各種補品賞賜卻絡繹不絕,令眾人羨慕之餘也無可奈何,誰讓苟大人幾近為國捐軀呢?當然也有諸多人另有各式惡意揣測,這是旁的話了。
吃罷小食,苟梓和梁子彥又聊了些京裏京外的瑣事。身子多少還是孱弱,不到晌午,苟梓已經顯出疲憊。梁子彥見狀,正要起身去前院偏房喚徐賢,卻被苟梓扯住了衣袖。“再坐會兒,反正我也睡不著。不樂意睡還要睡,沒準病得更厲害。”
梁子彥揉了揉額頭,“平素倒看不出你這人病起來跟小兒似的。不是我非要你睡,這是陳太醫的吩咐。”
苟梓聞言撇了撇嘴,陳太醫還真是個惹不起的角色。
再度醒來的時候,床邊的小桌又擺上了白瓷的小碗。窗框上糊著的宣紙映著兩個人的影子,門外隱隱約約傳來對話,雖然都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是仍能清楚地分辨出一人是徐良,另一人是李順兒。他聽著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音,飛快地合上了眼睛。有人慢慢走近他的床,就像以前很多次,站定然後端詳片刻,轉身離去。這次是李公公,有時候是錢公公。
房間裏再次隻剩下苟梓一個人。他端起碗聞了聞,是之前沒喝過的補湯。百味陳雜地盯著那碗溫熱適度的湯,仰起頭,如同喝酒般一口喝幹。對於這種令人不安的賞賜他寧可敬而遠之,卻架不住徐賢徐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威脅。苟梓悄悄地把碗放回原處,再度鑽進被窩,在被子下的手攥成了拳,手心滲出薄汗。
他並沒有睡意,他的思想正在疑惑得近乎痛苦的境地遊蕩。苟梓此時此刻很想狠狠地搖著敬玨的肩膀,問問他到底要做什麼,他的目的是什麼,他希望他做什麼。
但是說他謹慎也好,悲觀也好,作為一個帝王,他確信即使敬玨平日把自己當朋友,向自己展露過非常純粹的溫柔,但關鍵時刻仍會毫不猶豫地利用自己甚至誅殺自己。況且君臣之間存在友誼這件事本身就是非常危險且可笑之極的。他對自己的膽小怯懦的人性有非常深刻的了解,他習慣於事先排除不必要的麻煩,比如和一個帝王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