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姑射之山》與《西裏維奧》(2)(1 / 3)

四篇之中,《債與償》最早,不能說是成熟的作品,這類假借逼債而欺男霸女的事,舊中國所在多有,關鍵在於能否寫出新意。小說中丁媛是個新式人物,小學畢業後又上過四年學,當過圖書管理員,追求新思潮,向往新生活,然而困頓之際,麵對惡勢力的逼迫,叔父的無能,她的抗爭竟是那樣的懦弱,那樣的陳腐,枕上飲泣,一死了事,雖有其剛烈的一麵,整體說來,與前麵人物身份的交代毫無關涉。如此處置,難說有多少新意。《惠民壕》和《杜鵑》都不能說是真正意義上的小說,隻可說是小品。前者宣傳的意義要大於文學的功效。想來是登在當時《戰地通訊》一類的宣傳品上,告誡敵我交錯地區的村幹部,雖說兩麵都要應付,主要的還是應當傾向於中國軍隊,若一念之差,傾向於日偽軍,修起“惠民壕”封鎖了中國軍隊,且不說丟了國格人格,本人的下場也會極為悲慘。《杜鵑》隻能說是一個改寫了的民間傳說,多少有些民俗學上的價值。

最為成功的是《蝙蝠》,這是一個立意深邃,結構完整,敘事流暢的小說佳作。數十年後閱讀,仍能感到作者思想的敏銳,敘事的從容。主要人物的思想脈絡,雖幾經轉圜,仍了無掛礙,讓人信服。這對於一個當時隻有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來說,是極為難得的。

通觀這四篇作品,最讓我感興趣的,也是作者最為擅長的,是語言的運用。修飾語的繁複自然,曲盡其妙,尚是其輕淺之處;最為可貴的,是外部景色、人物心情,與事件的推進,緊密絞合而又渾然一體,既顧及時勢的傾仄,更縈係人物的命運。呈現在讀者麵前的,則是暢達的敘述。這一特色,無論在其最早寫成,尚顯青澀的《債與償》,還是稍後寫成,成色已然純淨的《蝙蝠》,乃至隻可視為小品的《惠民壕》《杜鵑》裏,都有上佳的表現。當然,最能看出這一行文特色的還要數《債與償》。且看這些段落:

一個陰沉沉的夜裏窗子外麵飄著很大的雨點,隆隆的雷聲斷續地響著,她父親咳嗽的聲音也比往常緊促一些,血也比前幾天吐的多,丁媛扶著父親慢慢的睡下去,不到二分鍾的安靜接著又是一陣窘人的幹咳,窗外的雨剛聽得和緩便又是一陣急促,丁媛的心弦像被一支巨手在無節奏的撥弄出恐怖和不幸的曲調。(《債與償》)

一盞幽暗的菜油燈吐著抑鬱而纖弱的光芒,和黑暗的侵襲勉強抗拒著。爐子上的水壺發出像秋天牆根下微蟲的細小音響,如同聽到悠揚的遠方在奏著嗚嗚的喪樂,更助增著這所病人房裏的陰魆悲慘的意味,同時也助增著丁媛無限的苦悶。(《債與償》)

當然,這都是精心挑選的段落和句子,事實上在平常的敘述中,作者也仍然具備著這一特色,沒有這樣強烈,反而顯得更其平和,更其本色。也不必說是怎樣了不起的能耐,想到作者不過是個二十一二歲的熱愛文學的青年,一切都來自閱讀,一切都來自模仿,隻能說其心性中某樣東西借此得以充分地拓展,靈動地體現。作為反證的是,心性稍一懈怠,僵直立馬便來。且看這樣的句子:

一雙久遭風雨剝蝕而將已破爛的不堪再用的恐怕遺棄在路旁也不會被人鄭重地拾去的籮筐子,卻又偏偏係緊了他全家的生命。一家三口每日的飽暖,全憑著它,無疑的它在他們命運中是起著一種相當的作用。(《債與償》)

扭轉身來,我們要考究的是這樣一句話,序中說將幾篇小說集為一本小冊子,為了保持他當年寫作時的情緒,決意在故事的結構上與造句上不多修改,一則紀念那時影響他生活的環境,一則紀念永掛在他心頭的一件傷感之事,究竟是哪篇小說中的哪個人物身上,承載了作者的這一情感的寄托。

我的看法,隻會是《債與償》中的丁媛,極有可能是,作者寫這篇小說,就是要將這麼一個人物記錄下來。她曾經在作者心裏占有相當的位置,然而,世事詭譎多變,一個不經意的漩渦,已將她衝出了他的視野,也是他的追求之外。待心緒平靜下來,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少年男女,處此動蕩的時代,誰能沒有一次兩次感情的糾葛?

前麵說過,作者酣暢自然的行文特色,呈現最為明顯的還要數《債與償》。一麵是故事的落於俗套,一麵是語言的激情噴湧,造成這一蹊蹺現象的原因,是否也與作者這一實有的感情糾葛有關?雖說迫於時勢,佳人悄然離去,然而,一旦形諸筆墨,依舊宛若眼前。情感於胸臆間衝撞激蕩,文辭在筆下恣意流淌,會有什麼樣的效果,也就不難想象了。

不覺在小書房裏已待了兩個鍾頭,那邊,國喜就一篇文章請教張先生如何修改,其事已畢,我過去坐下。

韓:編者序是誰寫的?

張:記不清了,想來該是智力展的手筆。

韓:你說你將這幾篇小說合在一起出版,一則紀念那時影響你生活的環境,一則紀念永掛在你心頭的一件傷感之事,紀念當時的生活環境,這好理解,而紀念永掛心頭的一件傷感之事,當時不便明說,可以理解,現在已過去幾十年,該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