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閑談王子嬰次爐(2)(2 / 2)

韓:你是怎麼看的。

張:我基本上讚同王國維的說法,不過王先生在季節時令上確有疏忽。郭沫若注意到了季節時令,但他的算法不對。史書上說的鄢陵之戰的時間,確是魯成公十六年六月二十九,郭沫若以為是夏曆,不對,春秋時期魯國用的是周曆,周曆比夏曆要早兩個月,六月相當於同年的四月,天還冷,至少不是大熱天,行軍打仗完全有可能帶著銅火爐。

看他說的那麼自信,我問可有什麼證據,張先生讓我去北邊書房取來《春秋左傳注》,一套四冊,楊伯峻注,中華書局出版。幾下就翻到第二本八七八頁,指著書頁說了起來。

張:晉楚鄢陵之戰,經文很簡單,傳文驚險曲折,能拍一部很好的戰爭題材電影。你看經文:

甲午晦,晉侯及楚子、鄭伯戰於鄢陵。楚子、鄭師敗績。

傳文裏就說到公子嬰齊了。你看:

鄭人聞有晉師,使告於楚,姚句耳與往。楚子救鄭。司馬將中軍,令尹將左,右尹子辛將右。

再看“令尹將左”下麵,楊伯峻的注文:

令尹,公子嬰齊子重,為左軍師。依楚國官次,令尹在司馬上。然司馬為主軍政官,此所以子反為中軍歟?傳世器有王子嬰次爐,王國維定為楚公子嬰齊作。

至於怎麼說魯國奉行周曆而不是夏曆,你看前一頁(八七七頁)“十有六年春王正月”下的校注:“正月十七日甲寅冬至,建子。”什麼叫建子,先別管,我給你講講鬥建。鬥建明白了,建子的意思就明白了。

鬥,是北鬥,北鬥的柄朝向什麼位置,就表示到了什麼季節,什麼月份。以什麼為正月,就叫“鬥建”,等於說以鬥確定時令。我們現在說的十二天幹,就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這十二個字,在古代也表示月份,同時也有表示顏色功用。古時每一個朝代,都有崇尚的顏色。崇尚什麼顏色,就把表示什麼顏色月份作為一年的頭一個月,就是正月。這也可以說是中國曆法的一種政治性。比如秦國尚黑,就“建亥”,以亥為正月,殷人尚白,就“建醜”,以醜為正月。周人尚赤,就以子為正月,就是“建子”了。

現在用的農曆,是夏曆,過去春節時,家戶門上往往寫“鬥柄回寅”四個字,就是看到天上的北鬥星的把子,天文學上叫“鬥柄”,指向寅位的時候,就是春天到了。當然現在農曆正月鬥柄已不在寅位,退到了子醜之間,這是因為歲差的關係,是另一個問題了。

韓:過去我在曆史係念書時,老師也說過周人的曆法比夏曆早兩個月,以十一月為正月,腦子裏怎麼也轉不過這個彎兒,覺得十一月成了正月,那四季不就亂了嗎?照你這麼一說,就清楚了。隻是時令對照的月份不一樣了,該怎麼著還怎麼著。比如“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就知道這“流火”是星位,表示到了秋天,九月是初冬,當然要“授衣”了。

張:你上過曆史係,知道這些,好些人認為“七月流火”是夏天,熱的跟著了火一樣。前幾年太原一家報上就登過這麼一篇文章,聽說寫文章還是個有名的學者。

韓:我們單位有個年輕人在報上寫文章糾正,好些人看了還說不該揭人短處,甚至說理解成夏天是約定俗成,不足為怪。還說我們的吧。你說了你的看法,郭先生是什麼意見?

張:郭先生說打仗是周曆四月,發兵就更早,帶個銅火爐是情理中事。至於這個鄭公大墓,是鄭成公的還是鄭僖公的,我倆看法一致,都認為應該是僖公的。大墓的形製不合常規,器物雖豐厚,卻有點草草而葬的意思。成公是正常死亡,不會這樣對待。僖公是被宰相子駟害死的,正符合為了掩飾弑君真相,給以厚葬又草草完事,不顧形製的特點。

韓:你的這些看法,尤其是關於“建子”的看法,沒有寫成文章發表?張:這隻能算大家的失誤,對我來說,不能算什麼大的發現。再說一九六三年,還正是我潛心讀書的時候,沒有寫爭辯文章的興趣。郭先生這個人很豪爽,跟他聊天還是有收益的。

韓:看來那次聊天,給你留下了印象,收益是什麼。

張:要做好學問,就得多跟名家交往,他們的優點,可資借鑒,他們的缺點,可以引起自己的警惕,避免重蹈覆轍。做學問,還是要像顧炎武那樣,每立一論,泰山難移。

韓:郭先生要是活著,聽了你這話一定不受用。

張:郭先生這個人,我還是尊重的,隻是我跟他做學問的路子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