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湖夫人說,吃吧,明天是你的生日呀。我說,明天才是,今天吃個什麼味氣?這時,雨湖夫人的眼睛潮了,淚花流出來了,忙撩起圍裙抹眼淚,哽咽著說,你真的不知道?明天一大早,人家就要押上你去侯馬上批鬥會呀,侯馬工作站造反派的人都來了。我說,我怎麼不知道?雨湖夫人說,這號事人家還會告訴你?到時候讓你帶件衣服就上火車了。她是聽機關某某的夫人說的,院子裏見了,避過人悄悄說的,說明天上午的火車,快給張所長準備件厚點的衣服,別到時候拳打腳踢的受了罪。
我放下筷子,心裏難受得吃不下去。真沒想到,這些人,不管是保皇派也好,造反派也好,過去都算是我的下級,不說下級了,也是同事吧,就是要上批鬥會,事先打個招呼有什麼不好?雨湖夫人以為我是害怕吃不下飯,勸我還是多吃些。我說,我不是害怕,是寒心。幾十年為這個為那個,一遇上個什麼事,老是擔心別人心裏會不會受委屈,有什難事都自己一個人兜下來。現在才知道,全是瞎操心。你有天大的承擔,不如社會清明一點點。社會不清明,人心就往暗處走,黑處走,最終是你毒我恨,灰天黑地。常見批鬥會上,一把就把人推得趴下,一拳就把人打得鼻子流血。平日無仇無冤,一有人放話,就下得了那麼重的手。
那天我記得我吃了十六個餃子,喝了一碗麵湯。雨湖夫人勸我再吃兩個,最少也要再吃一個,我說十六是命定的數字,人力不可拗也。實際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十六是命定的數字,再加一個十七就不是命定的數字。再吃一個,就是奇數了,於出行不利?反正當時就說了那麼一句。後來應驗在什麼上也沒在意,一個月後平安回來了。
果然第二天就去了侯馬。侯馬工作站的兩個年輕人押著我去的,也還客氣,路上還給我買飯吃,我說不用了,我帶著錢。去了才知道,不是侯馬工作站開批鬥會,是侯馬市開全市批鬥走資派大會。大會是星期六上午開的,就在火車站前麵的廣場上,批鬥對象,頭一個是市委書記,第二個就是我。我這個級別,在省裏算不上什麼,在侯馬就是大官了。批鬥會就是那一套,喊口號,念批鬥稿子,照例先是噴氣式,過一會兒,隻要低頭彎腰站著就行了。
這就明白了,我為什麼能記住吃餃子那天是星期四。那是我“文革”中參加的規模最大的批鬥會。廣場上花裏胡哨一大片,這個單位,那個單位,都打著旗子,後來聽說有五萬人呢。過去看史書,看到“旌旗蔽日”,總覺得是誇飾之詞,不可能,多少旗呀,能遮住日頭。那天我才知道,古人說的“旌旗蔽日”是可能的。
從批評發言和喊的口號中,我明白了我的罪行,是“黑文化部閻王殿的黑小鬼,黑省委的黑幹將”,侯馬工作站是張頷“複辟資本主義的基地”。
批鬥完了,又押到工作站,再開批鬥會。規模小多了,全是工作站的人。
韓:我去過你們的侯馬工作站,大前年。
張:那還是不一樣的。現在一進門是一個四層的辦公樓,那時候全是平房。西街上,大門朝南,現在蓋了樓房的地方,是兩排平房,第一排是辦公室、研究室,第二排是庫房、廚房。大門東側那座金代墓葬,當時就有了。
市裏開過一場批鬥會,工作站也開了一次。人來了總要有住處,原來我在工作站有專門的辦公室,床鋪,辦公桌,洗漱用具,一應俱全。那時我是文工委的副主任,又是考古隊的隊長,住得時間長了是從事業務研究,短了是下鄉指導工作。現在成了走資派,當然不能住原來的辦公室。他們也真夠絕的,排房東邊,金代大墓北邊,有新建成的一排平房,隔成三間,剛竣工,牆還是濕的,就那樣讓我住進去了。侯馬的夏天你是知道的,天氣熱,房間潮,漚熱難當,身上起了痱子,癢得難受,一摳就破,破了就化膿,幾天好不了。好在那個時期,“走資派”也是寶貴資源,不能由侯馬工作站老占著,太原也要批,過了一個月就放我回來了。仍由接的人押著,不同處是來時兩個人押,回去隻有一個人押。雖說前恭後倨,禮有不周,也算是言而有信,完璧歸趙。
韓:機關的同誌該客氣些。
張:客氣?那個時代就沒有這一說。一回來就進了“牛棚”,就在文廟後麵一個小院子裏。要說跟侯馬那邊有什麼不同,都是過油過火,侯馬那邊是烈火爆炒,這兒是慢火細燉。今天寫檢查,明天寫交代。沒有一次的交代,寫一遍就能過關,不折磨你三回五回,過不了整人者的癮。不高興了,文的武的都敢來。
韓:有人打過你嗎?
張:不能這麼說,是人家的手癢了。
韓: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你還有個自號叫“二觸翁”或“二觸老人”,先前我不明白,問過大任先生才知道,是觸及靈魂、觸及皮肉的意思。除了批鬥和“修理”,還幹活嗎?
張先生苦笑一下,說:不幹活,那不是去享福去了?每天規定的活兒是打掃院子,機關的廁所,男女廁所都要打掃。因為我原先是考古所的所長,又打掃廁所,“文化大革命”結束,問題解決以後,我還是所長,同誌們叫我“老所長”。不管人家心裏想的是什麼,我知道我這個所長,實際上還是什麼所的所長。
前期主要是批鬥,讓我承認是假黨員,反對毛澤東思想,反對共產黨的領導,反對無產階級專政,是所謂的三反分子。不承認就打,一打我就承認,過後又不承認了,他們說我是老奸巨猾,出爾反爾。你想,這些罪行怎麼敢承認,真要承認了,彙報上去,不定會給你定個什麼罪名,那時候真叫槍斃了的也不是沒有。後期主要是學習,學習毛主席著作。給我指定的兩篇,一篇是《別了,司徒雷登》,一篇是《敦促杜聿明投降書》。要按人家的“戰略部署”,前一篇是要打掉你的妄想,後一篇是讓你徹底向人民投降。機關有那麼幾個人,平時不好好鑽研業務,搞起這些鬼名堂,全是壞點子。時間長了,把人整“疲”了,也就想通了,反正就是這麼回事。《禮記》上說“臨財勿苟得,臨難勿苟免”,既然災難一定要降臨到你頭上,就挺起脖子承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