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最困難的時候,還動過輕生的念頭?
張先生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韓:有詩為證,有一首詩裏,你說“冤憤曾吟絕命詩”,吟了“絕命詩”,不就是動了輕生的念頭?
張:是動過,可是不甘心,隻能說是“有動機無決心”。
韓:是不是雨湖夫人有個事?
張:沒有,沒有。
韓:我發現,一提到“文化大革命”中的事,你還是有點諱莫如深的。我真不明白,都到了這個歲數了,還有什麼好忌諱的。跟你交流,有時候真讓我泄氣。上次聊天時,我說過,我有你寫的紀念王大任同誌的文章,叫《是知音,也是向導》,今天又帶來了。你看這一段:
清理階級隊伍時,又被打成“曆史反革命”及“現行反革命”、“假黨員”、“特務”等等。我愛人也被關入牛棚,因受不了毒打而栽了水缸自殺,幸虧發現得早,被人救出來而未死。至於我自己就可想而知了。
清理階級隊伍,我是知道的,在一九六九年冬天,再後來就是“一打三反”,我也住了學習班。當時山西大學“疏散”到昔陽,我就是從那兒畢業的。雨湖夫人的事,好像以前就聽人說過。
張:不說了。
韓:你自己也挨過打。這裏有一份你八十年代寫的文章的開頭部分,是不久前崇寧先生找出來給我的。就是這張紙,你見過嗎?
張:哦,是八十年代,文物局領導讓我寫個自傳,我一提起過去的事,心裏就麻煩,手也抖,寫不下去。見我實在不想寫,局裏讓崇寧代我寫了,我在前麵寫了些話,算是對局裏的尊重。這樣的文字,你也覺得有意思?
韓:很有意思。你沒有寫過“文化大革命”的總結,這就算是一個。隻有幾百個字,大題目叫《孜孜汲汲五十年》,小題目叫《正文前的說明》。我給你念一下:
建國五十年了。國家發展到現在這樣大好的形勢很不容易。反躬自問我呢,年事進入八十,能看到今天國家興旺的景象也確為平生幸事。至於自身在工作中盡其匹夫之微力,做出丁點之所謂的成績,實在不值一提。
機關領導想讓我寫點關於自己五十年來工作的情況。本來拙口笨舌,要讓我寫自己如何如何,弄不好便陷於羅列條款形如記賬,如果加形象筆墨又免不了附加佐料,吹噓自己。我最怕寫個人材料,這同我怕開會發言,怕填個人履曆表,怕外人來調查采訪是一樣的。遇到這些事,心裏就發慌,臉就發燒,血壓就升高。這是“文革”的後遺症,受到的毒打和折磨就不必說了。
記得在一九八四年,某刊物要我寫自己的傳略,並說,活人自己寫,死了的別人寫。我當時就婉拒說,我不夠他們所要求的資格,如果一定要寫,等我死了,他們寫吧。後來過了一年多,我還沒死,他們等不得了,隻好請另外一位編輯同誌寫好刊載。這就是我目前所保存的唯一傳略(見《張頷學術文集》所附者)。我的文集出版時(中華版),我自己也沒有寫序言,也沒有請別人寫序言。是好是壞讀者自會品量,何必自我張揚!
我對寫這種文字確有一定的困難處,所以領導同誌又讓我的孩子崇寧捉筆代寫,崇寧跟我在一起工作了幾十年,他可以說既是同行,而且受我的濡染不小,我的工作情況他都知道,就由他來寫吧。這個材料是他從有關我工作曆史的檔案中整理的。標題是我後來加的。下麵就是他寫的文字了。
韓:你這麼一說,我知道了,那個刊物是《晉陽學刊》,讓你寫的是高增德先生,當時他是主編,這位編輯是降大任先生。後來出了書,叫《中國現代社會科學家傳略》,十本,我家裏有這套書。在我看來,那麼長的一篇傳記,也不如這篇文章有價值。看起來輕鬆,實際上很沉痛。還有你寫的那些詩,也是心裏話。
張:詩裏寫的,確是那個時期的真實感受。
韓:想到抗戰勝利後,辦《工作與學習》時,你寫的文章多麼輕靈,多麼張揚,而“文革”後寫這樣的文章,卻這樣艱澀,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可是一寫學術論文,又來勁了。我看呀,你寫“文革”的詩中,最沉痛的該是剛才提到一句的這首《無題》:
回溯十年劫難時,凶蝥掛網密盤絲。
災罹惡煞魂出竅,兵構紅衛血染旗。
非刑苦煉荒唐獄,冤憤曾吟絕命詩。
精氣摧傷元氣損,此身合著薜蘿衣。
詩中能看出,你是傷心透了,也大徹大悟了。“此身合著薜蘿衣”,薜蘿衣乃隱者之衣,意思是無心用世,退隱山林。對一個年輕時就以身許國的人來說,還有比這更沉痛的嗎!你沒有尋死,真是萬幸。
張:唉,那年頭,想到過死的不是我一個,還有多少人說死就死了。對我來說,死了什麼都不說了,而沒有死還苟活於世,最大的悲哀就是詩裏說的,“精氣摧傷元氣損”。你想想,正是四十幾歲到五十幾歲年紀,可說是大好時光,如果沒有那些年的耽擱,能做多少事,做多少研究,寫多少文章。“災罹惡煞魂出竅,兵構紅衛血染旗”,想起來都讓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