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那時候我隻對天文學感興趣,別的不看。天文學部分,也隻是大致懂得,深一步的道理也不懂。“文革”期間住牛棚,一住就住了七年多,除了《毛選》,別的不讓看,時間長了,看管我的兩個人,見我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反而對我起了同情心,隻要我不尋死,他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看什麼書都行。於是我就細細地研究起《高厚蒙求》裏的天文學部分,還找了些其他書籍參照著看,那時候太原的天空還沒有後來那樣汙染,夜裏觀察星象,隻要沒雲,許多星宿肉眼都能看到。
為了便於觀察天象,我還用《毛選》的硬殼盒兒,製造了一個觀測儀。夜間觀看天上的繁星,在我來說,跟讀書一樣有滋味。後來管得鬆了,能回家了,在家裏我有一套觀測天象的儀器,用起來很方便。當年太原城裏,怕是個人擁有的最高級的觀測天象的儀器了。我的高倍望遠鏡,是法國貨呢。一九七三年出牛棚以後,一九七五年六月十八日,還觀測過“月掩角宿”的情況。
觀察天星最好的時間,古人有個粗糙的標準,就是“始昏”和“大昏”。太陽剛一落山叫始昏,就是我們平常說的黃昏,西天還有太陽的餘意,就是所謂的一抹黃色,再過一會兒就是大昏。觀察天象最好在大昏時刻,這時天上的星星出全了。現代西洋天文學上叫“晨昏蒙影時刻”,其標準是太陽落到了地平線下六度以後,民間在室外不用照明設備還能工作,叫“民用蒙影時刻”,相當於中國的始昏;太陽落到地平線下十八度時,正是捕捉天象的好機會,叫“天文蒙影時刻”,相當於中國的大昏。
我觀察天象,選在大昏以後,這時天空擺上了第一道菜,就是咱們太陽係的成員,即行星,如月亮、金、木、水、火、土,有時看不全。恒星中隻有最亮的強一等星和一等星,就是心宿第一、畢星第五、天狼、大角、參宿第四第五等星星。第二道菜是二、三等星,最後第三道菜就上全了,凡肉眼星,就是六等星以上者,都能看到了。
大致從一九八〇年以後,太原的天空便逐漸灰暗下來,烏煙瘴氣,夜間的天空幾乎連一等星也很難看到了。前幾年我曾用古代上梁詞的體例,寫了一首描述我宿舍四周及上下的氛圍,第五段的辭句為:“兒朗偉,拋梁上,青空漫被烏煙障。夜來無計讀天章,從使老夫氣凋喪。”奈何!
我問張先生,學會古代天文學,或者他說的星象學,有什麼用處。張先生說,還是有用處的。對考古的用處,就很大。比如你說現在的包頭以北的長城遺址,是趙武靈王時修的趙長城,有什麼依據?如果曆史記載裏有趙人在什麼季節,看到了天上的什麼星宿,你要是精通古代天文學的話,就可以推算一下,這個星宿,隻有在包頭以北這個地方才能看到,別處看不到,那就證明趙國的疆域確實到了這兒,也就可能證明這段長城為趙長城了。當然,這隻是一個小例子。最近國家的夏商周斷代工程,其中一個重要的時間標誌,武王伐商的日子,就是靠了古代天文學與現代天文學結合才勘定的。我解脫之後,研究侯馬盟書時,也運用了古天文學的知識,勘定了一條盟辭的具體日子。這可不是推測,而是確證,誰都得服氣。
我跟張先生正說著,張先生的學生薛國喜來了,彼此點點頭,國喜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對古天文學的事,我總有些聽不懂,希望能有個更切實的例證,我說了這個意思,張先生對國喜說,以前複印過的《新莽嘉量銘文跋》在哪兒放著,找出來給韓先生看看。國喜熟練地在櫃子下麵取出一個紙袋,三兩下就翻出一張複印紙,是張先生手書的一篇跋文。見我要抄,國喜說不必了,就把這張拿上好了。張先生將考證的道理說了一遍,我仍似懂非懂。且將此文抄錄於後。相信看過這篇小文的人,會對張先生古天文學的造詣會有新的理解。
右錄新莽嘉量銘文。考以公元前十八年歲次癸卯,至公元前六十六年歲次戊辰,即自西漢成帝鴻嘉三年到東漢明帝永平十一年,包括新莽積年在內,其星歲交在,屬於戍率。餘用旋栻,以戍率推之,居攝三年,歲次戊辰,歲星居實沈之次……故銘文中之星歲交在進屬於亥率。餘以亥率推之,居攝三年歲次戊辰,歲星居於大梁之次名曰啟明,與胃、昂、畢三星宿同出入失次見尾。始建國元年,歲次己巳,歲星居沈實之次,名曰長列,與觜觹參二宿同出入失次見箕。與嘉量銘文之歲次在大梁、龍集、戊辰及龍在己巳、歲次在實沈之記,均密合無間。自一九六零年到二零四六年歲星交在,複入於亥率,證之今年歲次丙辰,歲星實測,恰在大梁之次,自公元前十八年到現在,歲星經過二十四次超辰,而複入於同率也。一九七五年張頷記於太原說起古天文學,張先生的興致極高,伸出手掌,一會兒捏成拳頭,一會兒叉開虎口,說:我這小指,相當於漢尺的二寸半,正是王莽貨幣的長度。握起拳,寬是十公分,去外地觀摩什麼器物,他們還在那兒看的時候,我握住拳頭在那兒過一下,心裏就有了確切的尺寸。看天上星象,叉開虎口就是三十度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