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小寨(1 / 3)

引子

天上正落小雨,河麵一片煙霧。河下一切,都籠罩在這種灰色雨霧裏,蒙蒙朧朧。

遠遠的可聽到河下遊三裏那個灘水吼著。且間或還可聽到上遊石峽穀裏弄船人拍槳擊水呼口號聲音,住在河街上的人,從這種呼號裏可知道有一隻商船快攏碼頭。這碼頭名□村,屬□□府管轄,位置在酉水流域中部。

下行二百餘裏到達沅陵,就是酉水與沅水彙流的大口岸。上行二百裏到達茶峒,地在川湘邊上,接壤酉陽。茶峒和酉陽,應當就是讀書人所謂“探二酉之秘笈”的地方。

中國讀書人對酉水這個名稱,照例會發生一種心向往之情緒,因為二酉洞穴探奇訪勝可作多數讀書人好奇心的尾閭。但事實上這種大小洞穴,在邊地上雖隨處可以發現,除了一些當地鄉下人,按時攜帶糧食家具冒險走進洞穴深處去煎熬洞硝,此外就很少有人過問。正因為大多數洞穴內部奇與險平分,內中且少不了野獸長蟲,即使是鄉下人,也因為險而裹足,產生若幹傳說和忌諱,把它看成一個神或魔鬼寄身的窟宅。隻有瀕河一帶石壁上的大小洞穴,卻稍微不同一點。雖無秘笈可尋,還有人煙。住在那些天然洞穴裏的,多是一些似乎為天所棄卻不欲完全自棄的平民。有些是單身漢子,儼然過的是半原始生活,除隨身有一點生活所恃的簡單工具,此外別無所有。有些卻有妻兒子女和家畜。住在這種洞穴的人,從石壁罅縫間爬上爬下,上可在懸崖間以及翻過石梁往大嶺上去采藥獵獸,下就近到河邊,可用各種方法釣魚捕魚(孩子們不小心也會從崖上跌到水中去喂魚)。把草藥采來曬幹後,帶到遠隔六十裏路的縣城中去,賣給當地官藥鋪,得錢換油鹽和雜糧回家。獸皮多賣給當地收山貨的坐莊人。進一次縣城來回奔走一百二十裏路,有時還得不到一塊錢,在他們看來,倒正如其餘許多人事一樣,十分平常。下河捕魚釣魚,就把活魚賣給來往船隻上的客商。

或晾在崖石上曬幹,用細篾貫串起來,另一時向稅關上的辦事人去換一點點鹽(這種幹魚,辦事人照例會把它托人捎回家鄉,孝敬親長,或獻給局長的)。地方氣候極好,風景美麗悅目。一條河流清明透澈,沿河兩岸是綿延不絕高矗而秀拔的山峰。善鳴的鳥類極多,河邊黛色龐大石頭上,晴朗朗的冬天裏,還有野鶯和畫眉鳥,以及紅頭白翅鳥,從山中竹篁裏飛出來,群集在石頭上曬太陽,悠然自得囀唱著它們悅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時,方從從容容歡噪著一齊向竹林飛去。碼頭是個丁字街,沿河一帶房屋,並不很多,多數是船上人住的。另外一條豎街,憑水倚山,接瓦連椽堆疊而上,黑瓦白粉牆,不拘晴雨,光景都儼然如畫。離碼頭一裏路河上遊那一帶石壁,五彩斑駁,在月下與日光下,無時不像兩列具有魔性的屏障,在一隻魔手作弄中,時時變換色彩。並且住家在那石壁上洞穴石罅間的,還養雞,養狗,在人語中夾雜雞犬的鳴吠,聽來真可說有仙家風味。可是事實上這地方人卻異常可憐。住洞穴的大多數人生活都極窮苦,極平凡,甚至於還極愚蠢,無望無助活下去。住碼頭街上的,除了幾個莊頭號上的江西籍坐莊人,和稅關上的辦事員司,其餘多是作小生意人。這些人賣飲食供人吃喝,賣鴉片煙,麻醉人靈魂也毀壞人身體。賣下體,解除船上人疲乏,同時傳播文明人所流行的淋病和梅毒。食物中害天花死去的小豬肉,發臭了的牛內髒,還算是大葷。鴉片煙多標明雲土川土,其實還隻是本地貨,加上一半用南瓜肉皮等物熬煉而成的料子。至於身體買賣的交易,婦女們四十歲以上,還有機會參加這種生活競爭。女孩子一到十三四歲,就常常被當地的紅人,花二十三十,叫去開苞,用意不在滿足一種獸性,得到一點殘忍的樂趣,多數卻是借它來衝一衝晦氣,或以為如此一來就可以把身體上某種肮髒病治愈。比較起來住在洞穴裏的人生活簡單些,穩定些,不大受外來影響。住碼頭上的人生活卻寬廣得多,同時也墮落得多。

這地方商業和人民體力與道德,都似乎在崩潰,向不可救藥的一方滑去。關於這個問題,應當由誰來負責?是必然的還是人為的?若說是人為的,是人民本身還是統治人民的地方長官?很少人考慮過。至於他們自己呢?隻覺得世界在變,不斷的變。變來變去究竟成個什麼樣子,不易明白,但知道越下去買東西越貴,混日子越艱難。這變動有些人不承認是《燒餅歌》裏所早已注定的,想把它推在人事上去,所以就說一切都是“革命”

鬧成的。話有道理,自從辛亥革命以來,這小地方因為是一條河流中部的碼頭,並且是一條驛道所經過的站口,前後已被焚燒過三次。因大軍過道,和兵敗後土匪的來去,把地方上一點精華,吮剝的幹幹淨淨,所有當地壯丁,老實的大多數已被軍隊強迫去充夫役,活跳的也多被土匪裹去作嘍。

剩下一點老弱渣滓,自然和其他地方差不多,活在這個小小區域裏,拖下去,挨下去等待滅亡和腐爛。上年紀的一麵詛咒革命,以為一切不幸都應當由革命來負責,同時一麵卻也幻想著,六十年一大變,二十年一小變,世界或許過不久又會居然變好起來。所謂變好,當然是照過去樣子一一恢複轉來;京師朝廷裏有個皇帝,有個軍機大臣,省裏有個督撫,縣裏有個太爺(太爺所作的事是坐在公堂上審案,派糧房催科,或坐轎下鄉給鄉紳點主)。皇帝管大官,大官管小官,小官管百姓,百姓耕田織布作生意,好好過日子。此外廟裏還有幾多神,官管不了的事情統歸神管。還有佛菩薩,笑眯眯的坐在蓮花寶座上,聽人許願,默認。念阿彌陀佛吃長齋的人,都可以在死後升往西天,那裏有五色蓮花等待這些信士去坐。人人胸腔子裏都有個良心,借貸的平時必出利息,到還賬時不賴債。心腸壞的人容天不容,作好事必有好報應。偷人雞吃生爛嘴瘡,不孝父母糟蹋米糧會被雷公打死。至於年紀較輕的,明白那個“過去”隻是一個故事,一段老話,世界一去再也不回頭了,就老老實實從當前世界學習競爭生存的方法。生活中無詛咒,無幻想,隻每日各在分上做人。學習忍受強暴,欺淩懦弱,與同輩相互嫉視,爭奪,在弄錢事情上又虛偽詭詐,毫無羞恥。過日子且產生一個鄰於哲人與胡塗蟲之間的生死觀;活著,就那麼活。活不下去,要死了,盡它死,倒下去,躺在土裏,讓它臭,腐爛,生蛆,化水,於是完事。一切事在這裏過細一看,令人不免覺得驚奇惶恐,因為都好像被革命變局扭曲了,弄歪了,全不成形,返回過去已無望,便是重造未來也無望。

地方屬於自然一部分,雖好像並未完全毀去,占據這地方的人,卻已無可救藥。但然而不然。

生命是無處不存在的東西。一片化石有一片化石的意義,我們從它上麵可以看出那個久經寒暑交替日月升降的草木,當時是個什麼樣子。這裏多的卻是活人,生命雖和別地方不同一點,還是生命。凡是生命就有它在那小地方的特殊狀態,又與別一地方生命還如何有個共同狀態。並且凡是生命照例在任何情形中有它美好的一麵。醜惡,下流,墮落,說到頭來還是活鮮鮮的“人生”(一片髒水塘生長著綠黴,蒸發著臭氣,泛著無數泡沫,依然是生命)。人就是打從這兒來的。這裏所有的情形,是不是在這個國家另外一片土地上同樣已經存在或將要產生的?另外地上所有的,在這一個小小區域裏是不是也可能發生?想想看就會明白。日光之下無新事,我們先得承認這一點。

就譬如說這倒黴的雨,給人的意義,照例是因人而不同的,在這地方也就顯然因之有了人事的憂樂。稅關辦事人假公濟私,用公家款項囤買的十石糧食,為這場雨看漲已無希望。山貨莊管事為東家收買的二十五張牛皮,這場雨一落,每張牛皮收濕氣加重三斤,至少也可以增加七十五斤的分量。住在洞穴裏的山民,落了雨可就不便采藥,隻好悶坐在洞口邊,如一隻黃羊一樣對雨呆看。住在碼頭上橫街的小娼婦,可給雨幫忙把個鹽巴客留住了,老娘為了媚這個“財神”,滿街去買老母雞款待鹽巴客,雞價由客人出,還可從中落個三兩百錢放進荷包裏去作零用。

稅關上辦事人同山貨莊管事,在當地原代表一個階級:所謂上等階級。

與一般人不特地位不同,就是生活方式也大不相同。表現這不同處是弄錢方便,用錢灑脫,錢在手中流轉的數目既較多,知識或經驗也因之就在當地儼然豐富得多而又高人一等。

這些人相互之間日常必有“應酬”,換言之,就是每天不是這些大老板到局上吃喝,就是大老板接局長和駐防當地的省軍副營長,連長,到莊號上去吃喝。吃喝並不算是主要的事情,吃喝以前坐在桌邊的玩牌,吃喝以後躺在床上去燒煙,好像都少不了。直到半夜,才點燈籠送客。軍官照例有一個勤務兵,手持長約兩尺的大手電筒,亂搖著那個代表近代文明的東西走去。局長卻點了一盞美孚牌桅燈,一個人提著搖搖晃晃回他的稅局。“應酬”既已成為當地幾個有身分的人成天發生的事情,所以輸贏二十三十,作局長的就從不放在心上。倒是一種湊巧的好牌,冒險的怪牌,不管是他人手上的還是自己的,卻很容易把它記著,加以種種研究。說真話,這局長不特對於牌道大有研究,便是對於其他好些事情,也似乎都富於研究性,懂得很多。尤其是本行上的作偽舞弊,挪此填彼,大有本領。這小局卡本來隻是複查所性質,辦事員正當月薪不過二十五元,連津貼辦公費也不過五十元上下,若不是奪弄多方,單憑這筆收入,那能長久“應酬”下去?

這局長在這個小地方,既是個無形領袖,為人又長袖善舞,職位且增加他經營生活的便利,若非事出意外,看情形將來就還會起發的。今年才三十一歲,真是前程遠大!

其時約上午九點鍾樣子,照當地規矩普通人都已吃過了早飯,上工作事了。這當地大人物卻剛剛起床不久,赤著腳,趿著一雙扣花拖鞋,穿著一套細白布短褲褂,用老虎牌白搪瓷漱口罐漱口,用明星牌牙刷擦牙,牙粉卻是美女老牌。一麵站在局所裏屋廊下漱口刷牙,一麵卻對簾口的細雨想起許多心事。這雨落下去,小雖小,到辰州就會成為“半江水”,泊在辰州以上百十裏河麵的木,自然都得趁水大放流,前前後後百十個木集中在烏宿木關前時,會忙壞了辦事人,也樂壞了辦事人。但這些事對彼不相幹。那個關上員司因漲水而來的一個好處,他無福分享受。他擔心卻是和當地一個字號上人,共同作的一筆生意。萬千浮在大河中的木頭,其中有三根半沉在水中的木頭,中心鏤空裝了兩挑川貨,冒險偷關,若過了關,他便穩穩當當賺了六百個袁頭,若過不了關,那他就賭輸將近一千塊錢了。

他想起李吉瑞唱的《獨木關》。漱過口後他用力達達把那支牙刷在瓷罐中攪著,且把水用力倒到天井中去。問小公丁:

“黑子,我白木耳蒸好了嗎?”

黑子其時正在房門邊一張條凳上拭擦局長的煙具。盤子,燈,小罐兒,鐵簽兒,一塊豆腐幹式的打火石,一塊圓打火石,此外還有那把小茶壺,還有兩枝有價值的煙槍(槍上有包銀的裝璜老象牙咀)。一一的拭擦著。

那小子剛害過水臌病,愈後不久,眼皮腫腫的,頭像一個三角形,頸脖細細的。老是張著個嘴,好像下唇長了一點,吊不上去;又好像從小就沒有得到一次充足的睡眠,隨時隨地都想打盹,即或在作事情,也一麵打盹。

但事實上他卻一麵擦煙具一麵因雨想起那個業已改嫁給船夫的母親,坐了那條三艙桐油船,裝滿了桐油向下遊飄去的情形。也許船正下灘,一條船在白浪裏鑽出鑽進,艙板上全是水,三五個水手彎著腰用力蕩槳,那船夫口含旱煙管,兩隻多毛露筋的大手,把著白檀木舵把,大聲吼著,和水流爭鬥。母親呢,蹲在艙裏缸罐邊淘米燒水。……因此局長叫他時他不作聲。

於是局長生了氣,用著特有的詞令罵那小子:

“黑子,黑子,你耳朵被弄聾了嗎?我說話你怎麼老不留心。你想看水鴨子打架去了,是不是?你做事摩摩挲挲真像個婦人。小米大事情半天也做不好,比繡花還慢,末了還得把我的寶貝打碎。”

黑子被罵後著忙去整理煙具,忙中有錯,差點兒把那小盒裏煙膏潑翻。

局長一眼瞥見了。

“祖宗,雜種,你怎不小心一點?你潑了我那個,你賠得起?把你熬成膏子也無用處。熬成膏子不到四兩油,最多值一毛錢。你真是個吃冤枉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