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叫康村的河岸邊,停下了空篷船一隻。村中產石,把石塊運到市去,這石便成為紳士們晚飯後散步的光滑的街道了。在街上,散步的人,身穿柔軟衣服,態度從容,顏色和氣,各式各樣全備,然而是沒有一種人能從這堅硬閃光的石路上,想到這街石的來處的。產石的康村,每天總有若幹較他種船隻顯著笨重的石子船泊岸,船到了,船上人從跳板上走到岸旁小板屋中去歇憩,便中吸煙吃茶打盹,休息半天,換了回票,就又動手裝石子。
康村本來是荒山,因市發達,需石子築路,不知被誰所發現後,成天派船來運石子,所以到近來已成為小小市鎮了。凡是來到這裏的石子船,船上大致是這樣人數:一個梢公,駛行時,管舵,船停了,守船,這是主人的事。一個攔頭,駛行時,照料前麵碰頭,用篙點避開危險,下碇時,把錨推下水去,抵岸時,係纜繩,用風致不同的式樣打纜繩結。此外是散弟兄。散弟兄三個或五個,所做的事是收拾艙麵一切,放篷時放篷,搖櫓時搖櫓,船停到康村了,從山上運石子上船,船停到市,把石子從船上運下,放到市的碼頭邊。
一船的行動,生財的支配,皆為船主的事。至於散夥諸人,隻吃粗糙的飯,做枯燥的事,有了錢就賭博,在一點點數目上作著勇敢的犧牲,船開動了,為了抵地後可以得一頓肉吃,就格外誠心的盼望早到,間或還作著極其可笑的夢,水麵上風清月白時,忘了日曬雨淋的苦,就唱著簡單的歌,安慰著自己生活的淒涼而已。這船在河上已走過六十餘次了。每次時間是七天,這七天隻三天船上人無價值的精力是消磨在水麵,有兩天是運石子上船,有兩天是把石子從船運上岸。因為契約的前訂,市建設的工程,隨了時代而發展,有不能緩一日的趨勢,所以這船也如其他人所有的石子船一樣,船主不能盡在時間耽誤上擔負權利的損失,六十餘次的轉運,隻有兩次多延長時間一天。船主的認真把散夥生活更拘束成一種機械。
然而這些無用的愚蠢的東西,再機械一點有什麼關係?究竟因為這樣,市柏油石子路一天比一天多了。這船如今是六十四次到康村的岸邊了。因為一種方便,這船泊碇處是去康村的市街較遠離產石的山坡較近那岸邊。船是空船,船抵了岸,那攔頭的漢子就第一個先跳上了岸,他把船係定了,坐到樹蔭。其他五個散夥也陸續上岸到樹蔭下坐定了。船上隻餘下梢公一人,整理繩索,那梢公低了頭作他自己的事,他一麵想到××市上所聽到的消息。他曾從一個在警務處的服務人方麵,得到一種傳聞,是康村中有黨在的謠言。他平日有看報,沒有同軍界中人往來,不知道康村這小地方為什麼也有這些人來的原故。至於他所知道的黨呢,他恰恰如一般人所知道的一樣,是“公妻共產”:他沒有妻,對於這事倒不害怕,隻是產業,幾年來,船上辛苦所得,他用兩個壇子裝好,全把他存到一個老姑母處,他因為有這點錢,所以變成“政府黨”,莫名其妙對於黨覺得感到憎恨了。那攔頭水手是他的一個遠親,一個姑母的外孫,人太年青了,他上了岸,因為快樂,這時正想爬到樹上去。“八牛,下來,我有話說。”那小子隻在樹上吹哨子。“八牛下來,有話告你!”“那樣事?”他這樣不高興的問著,因為他正聽到遠處唱搖船歌。且聽到山上敲石子丁丁聲音。
“來!”這字近於壓迫,既然命令,不來不行了,八牛就乖乖的答應:“我來。”他就下樹,如一個猴子,快捷無比。下了樹,他並腳跳著上船。這時幾個散夥已經把樹蔭下大青石板作為戰場,開始在那裏賭博了。船主鉤腰不看岸,隻聽到岸上一個散夥聲音說道:“……你真要作共產黨了。”又一個聲音說:“槍斃你這共產黨。”又一個聲音說:“……”近來的撐船人知識是進步多了,別的是不可知的事,至於把黨名詞,說得極其順口,或比譬著笑罵那贏了錢的同伴,或用這字句,象征那不出錢而到別處喝了白酒的同伴的故事,是已經像說“豬頭”、“財神”、“癩蛤蟆”那樣自然順口了。船主人從前聽到這聲音,並不動心,好像是這些名詞與自己無關係存在,其無意義也等於說袁世凱登基坐朝,馮玉祥過俄國搬兵一樣,總不是自己的事。然而到了近來,並且又到了據說已經有了××黨的康村,而且自己是正感到無法處置自己曆年居積下來的一點錢的時節,這些話,自然不免有點驚心動魄了。因為一麵是還覺得自己是主人,一個主人心境為用人擾亂時有生一點小氣的理由,他就提著一個名叫喜保的名字,說是不許賭錢,快點到山上廠裏去看看,看管事在不在廠,因為船已抵地,得把票領來,明早好裝石子上船。喜保人如其名,有一個於世無侮的臉,同時有一個在各種事情工作上皆不缺少興味的心。關於領票換票,這事情在平時是應當喜保去做的。但當到把每一次所支得一點點工錢,全數傾到押寶的一事上去時,人就脾氣稍稍不同,應當做的事也有不做的時候,而且在懶惰之外見出一點反抗精神來了。如今的喜保就正是輸了。他正用著可笑的結舌,詈著另一個同伴,而“共產黨”這種字句也就出諸這天真的漢子的口中。他聽到船主說話,卻全不理會。他手邊還有最後的五十文銅子一枚,捏在手心,預備作孤注一擲。船主知道這人是輸了,因為不輸就不說野話,船主說:“上廠裏去,把你錢留到口袋裏一會兒,不算罪過!”被差遣的人呢,頭也不回,本來是聽見了,然而裝癡,仿佛全心注意到寶上。這樣一來,主人對於這船夥感到有點革命意味的空氣了。他不能在言語上發揮,正理著船篷的繩,就用力的打了一個結。八牛這時站在這船主身邊了。“大舅舅,什麼事?”他本來想有話同八牛說,因為喊喜保不應,心裏更亂,說不出什麼話了。他望到八牛的臉,望了一會,一句話不說,就又胡亂把船篷繩打了一結。
樹蔭下的喜保,這時節,最後一枚銅子又送掉了,大聲的罵作賭具的那個白銅製錢,罵了一句“三代你娘!”他不再在那群裏呆,一麵扯脫褲子前襠落落大方的灑著尿,一二三四走上跳板回到船的前艙了。船主望到這孩子,知道是銅錢輸光了,他感到好笑,像很快活。“你運氣不行不聽菩薩的簽上話,該輸。”“我他三代那鬼錢。”喜保一麵摸火鐮敲火,一麵從船沿走到後梢來,隻聽到岸上又一個人這樣嚷著,覺得有了同誌就笑了。八牛問他:“光了麼?”“罄罄幹,光打光——老板借我點錢,好扳本。”老板這時也裝不聽見自己做事,理繩子,用水濕繩的一端,縛到樁上去。他過了一會,才斜斜睨著這輸幹了工錢的漢子,說:“到廠裏去吧,回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