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1 / 1)

5月,黃賓虹自重慶乘舟東歸,途經奉節。奉節素有“詩城”美譽,古代著名詩人陳子昂、王維、李白、杜甫、孟郊、白居易、蘇軾、蘇轍、陸遊等,都在此留下過傳世名篇。不禁讓人想到杜甫《秋興》:“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鬥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尤其是最後兩句尾聯,月光剛剛照到石上的藤蘿,現在又照著洲前的蘆荻花,詩人感歎著時光的流逝。唐代詩人高適有詩:“青楓江上秋天遠,白帝城邊古木疏。”白帝城東依夔門,西傍八陣圖,三麵環水,為曆代兵家必爭之地。劉備白帝城托孤與諸葛亮的故事讓後人唏噓。黃賓虹朝白帝城的方向漫步走去。月光和月光下的整座山是融為一體的,月光水一樣地潑灑在嶙峋凸凹的山石上,而夜空中的那輪月亮,則在向畫家指出白銀屬性的同時,也給他指出了筆墨中潛藏的頓悟和玄妙……黃賓虹在月光下疾筆畫著,月光下那山的生命力,似乎借助著筆墨線條,蓄積在了紙上。明月下麵,這個世界給人的感覺幾乎就是空空的白紙。如果這時候有一隻夜鳥飛過,估計前世就是一位畫家吧?

以畫竹著稱的鄭板橋,不就是從五代李夫人月下“臨摹窗上竹影”的啟示中悟出畫竹之真諦的嗎?所以自謂“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鄭板橋不問文同“胸有成竹”否,不問王紱月下聞簫畫竹還是畫梅,鄭板橋自顧自地接著畫,一竿竹嫌少,兩竿竹不多,三竿竹水墨淋漓傷心碧——月下碧色蒙了一層霜。拍堤的江水,每棵樹、每塊石頭都像是一位準備開口吟誦的詩人。作者迫不及待先念一句唐代詩人劉禹錫的詩:“白帝城頭春草生……”麵對此情此景,讓人想起所書章草被稱做“銀鉤蠆尾”的晉代書法家索靖,他在觀賞晉代畫家顧愷之的畫時,忍不住讚歎道:“恨不帶並州快剪刀來,剪鬆江半幅紋練歸去。”

就好似做夢,夢醒了,再到哪兒去尋找夢中的風景呢?所幸,即使夜空沒有留下鳥兒飛翔的痕跡,但紙張上卻留下了畫家不羈的筆墨。第二天,當拿出這些畫稿再看時,黃賓虹禁不住大聲叫道:“月移壁,實中虛,虛中實。妙極了!”尤似當年鄭珊所授“實處易,虛處難”六字畫訣的回聲,那時是猜謎,現在是破謎。黃賓虹串門一樣進進出出,實就是虛,虛就是實,陽曆、陰曆一樣的時間,看著哪麵坡上的青草茂密就呆在哪兒。黃賓虹之後所作的《山中夜行圖》,黝黑的畫麵上山勢陡峭,隻有天空處留白,沒有出現在畫麵上的月亮給人夢幻一樣青草萋萋的感覺——楊凝式《韭花帖》一樣的字跡抄錄李商隱《錦瑟》詩歌那樣的不可思議——沒頭沒腦的這麼一句,是因為感覺楊凝式也好李商隱也罷,他們的筆墨詩歌中都有一種青草萋萋的氣質。幽暗濃鬱的林木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暮靄之中,山林中屋舍幽寂,一老人拄著拐杖行走於木橋上,呈現出渾樸蒼茫、深邃莫測的朦朧美,頗顯壯闊之境,且具有一種高古的金石氣韻。黃賓虹自有他的理解:“宋畫多晦冥,荊關燦一燈;夜行山盡處,開朗最高層。”黃賓虹詩中說到的“荊關”,就是中國北方山水畫的開創者荊浩、關仝。他們精於描寫雄偉壯闊的全景式山水,沉鬱雄奇,氣勢宏大,盡顯山河氣魄。有論宋代畫“如行夜山”,這本是評說喜歡用積墨法的範寬,其畫崇山峻嶺,渾厚險峻,被譽為“得山之骨,與山傳神”。其晚年用墨多,故被人稱為勢雖雄偉,然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墨多,土石不分,似乎應該正是範寬的特點。深受範寬影響的清代畫家龔賢,正是因墨色的繁密濃重而被稱為“黑龔”,並成為其繪畫標誌的。黃賓虹有一幅《擬範寬筆意》,確是範寬慣有的頂天立地、雄偉壯觀的氣勢,讓人相信,真要是從黃賓虹筆下屋舍中走出一個人來,也應該是宋代服飾,範寬時代的人物啊。黃賓虹《擬範寬筆意》黃賓虹另有題畫文字:“範中立(範寬)畫深厚濃黑,龔半千、釋石濤、石谿皆極力效法,功深能不薄弱。”徐悲鴻對範寬推崇備至,他在《故宮所藏繪畫之寶》文章中說:“中國所有之寶,故宮有二,吾所最傾倒者,則為範中立《溪山行旅圖》,大氣磅礴,沉雄高古,誠辟易萬人之作。此幅既係巨幀,而一山頭,幾占全幅麵積三分之二,章法突兀,使人咋舌!”“江山本如畫,內美靜中參。人巧奪天工,剪裁青出藍。”黃賓虹的這首題畫詩,恰是畫家自我追求的寫照。至此,我們見到的黃賓虹筆下的夜山,筆墨層層疊加,濃重黝黑、蒼茫莫測——不管這是剛剛到來的夜晚,還是山外麵已經有早起的書生,在公雞的啼叫聲中,開始了又一天讀書的時間。這也是黃賓虹“應該從實到虛,先要有能力畫滿一張紙,滿紙能實,然後求虛”這樣一種理論的實踐吧。雨山、夜山成為黃賓虹最擅長、喜好的表現形式,也是他在題材創作與筆墨技巧的運用上取得巨大成就的繪畫主題。乃至2008年,浙江省博物館在西湖美術館推出了一個專題展覽:《雨淋牆頭月移壁——黃賓虹〈夜山〉與〈雨山〉圖展》。我們知道,“雨淋牆頭月移壁”句就是取自黃賓虹巴蜀青城山、白帝城瞿塘峽所遇所感後作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