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按照農曆,黃賓虹就80虛歲了,一個在1865年1月27日,農曆正月初一的爆竹聲中降生的嬰兒,已經進入耄耋之年。長黃賓虹一歲,在中國畫界和黃賓虹有著“南黃北齊”之稱的齊白石,送來賀禮《蟠桃圖》。想必這幅《蟠桃圖》所畫壽桃又大又紅,齊白石一定是多用了曙紅。文學家、畫家瞿兌之,曾任民國教育總長、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的傅沅叔,以及郭嘯麓等人聯名發來請柬:“設宴北海,為黃賓虹君祝賀八十壽。”書畫家黃公渚,與張大千有“南張北溥”之譽的溥心佘,曾與陳師曾創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的篆刻家壽石工等,則在東四二條蟄園擺宴為黃賓虹賀壽。北平藝專的日本“輔佐官”伊東哲,想以學校師生的名義為黃賓虹舉辦“慶壽會”,黃賓虹自然是堅決拒絕。“慶壽會”最後還是開了,但卻成了一個沒有壽星的祝壽儀式。傅雷和黃賓虹的舊友、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陳叔通等人發起,在上海舉辦《黃賓虹先生八秩書畫展》。從1942年8月起,黃賓虹將先後為畫展創作的畫作寄來上海。黃賓虹與傅雷曾經同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任教。黃賓虹的女弟子顧飛是傅雷的表妹,黃賓虹在給顧飛的信中闡述的畫學理論,以及他送給顧飛畫作中表現出的筆墨功力和不同一般的氣韻,都使傅雷欽佩不已。傅雷與黃賓虹直接書信往來中,二人談書論畫,視為同道。黃賓虹致信傅雷:“旅滬三十年,而遊山之日居多,未嚐一日之間斷於畫,自信好之之篤耳。然觀古名畫,必勾其丘壑輪廓,至於設色法,不甚留意。當遊山時,途中焱輪之迅,即以勾古畫法為之,寫其實景。因悟有古人之法,以寫實而得實之虛;否則實而又實,非窒凝阻隔不可。由此每年所積臨古寫實兩種畫稿,已不止於三擔,從不示人。”黃賓虹建議,為了節約開支,全部作品襯托以後,粘貼在牛皮紙上,首尾兩端以蘆梗代木軸,以便懸掛。在給上海友人交代後,又有信說:“再者:拙畫擬少裱;或用紙卷粘貼,易於收展攜帶。近來裱工奇昂,鄙意希研究畫學者參觀,不限售出之多寡。令親傅先生為知音,拙作之至交,一切可與就商,以不標榜為要,是否有合?”對黃賓虹這一時期的畫作,傅雷稱:“墨色之妙,直追襄陽、房山,而青綠之生動多逸趣。”襄陽就是宋代米芾,和兒子米友仁同被後人譽為“米家山水”;房山則是元代高克恭,人稱“近代丹青誰自豪,南有趙魏北有高”。說的就是高克恭和趙孟頫。有說積墨法起於米芾,至高克恭,技法已漸趨成熟,至龔賢,已運用得老練精到,而黃賓虹以宿墨積之,更是別具匠心。傅雷還說到一個有趣的現象,黃賓虹的畫作才寄到,他方一展卷,上麵的石青、石綠顏色就紛紛脫落。可見黃賓虹此時畫作色彩濃厚深邃的一麵。黃賓虹對明代畫家沈周題“元四家”趙孟頫《重江疊嶂卷》中“丹青隱墨墨隱水”這句話頗有感慨,也像是受到西方印象派的啟發,黃賓虹意欲將中國山水畫水墨與青綠進行融合。後來,黃賓虹居杭州時所作的一些山水畫中,亦有仿佛自然滲透出來的西湖、棲霞嶺的青綠色調。曾任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及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的徐鴻寶,在一本書的序言中說:“黃賓虹晚年,水墨作法加淺絳、青綠,欲與油畫冶於一爐,不守成規,敢於創造。”
黃賓虹山水曾任北洋政府司法部部長,後為清華研究院導師的林誌鈞題《歙縣黃賓虹畫集》謂:“賓虹晚年畫卷即用油畫法。喜用青綠與濃墨相襯托,彌見光彩。”林誌鈞在黃賓虹92歲所作一幅山水畫上題識:“賓虹先生早年畫作多作淺絳山水,山巒錯落,不以突兀峻拔取勝;七十以後,作風一變,濃墨巨幛如積鐵。米老《畫史》謂範寬晚年用墨,多土石不分,殆為似之。茅康伯《繪妙》雲,‘範寬之墨,遠望不離座外’。以是知水墨可與油畫相通者。油畫宜遠觀,範寬用墨,土石不分,亦惟遠而望之,乃得其趣耳。”曾經參加過戊戌維新運動、反袁鬥爭,新中國成立後任人大副委員長,政協副主席的陳叔通在《黃賓虹先生年譜序》中說:“晚年多作陰麵山,狀氤氳難寫之景,雜以赭、綠,層層加染,脈絡仍複分明,正如範寬用墨亦遠望,論者謂已融水墨與油畫於一爐。餘曾與賓虹論及之,微笑未作答,或已默韙餘言,是誠翻陳出新,古為今用創格,有待來者繼承其緒,發揚光大。”上述所言,也就是黃賓虹的所謂“水墨丹青合體”。中國青綠山水畫可謂傳統久遠,北宋、南宋,王希孟、趙伯駒、趙伯驌一派青綠;往前數,唐代李思訓、李昭道青綠一片;再往前,展子虔正在《遊春圖》的河邊洗著沾滿青綠重彩顏料的毛筆;那不妨再往後看,元代、明代、清代錢選、仇英、王鑒一脈青綠——如果從山重水複的青綠中跑出一匹馬來,估計也是青綠馬?隻有青驄馬,沒有青綠馬,真要有,那是《山海經》裏長翅膀的飛馬——《山海經》裏有嗎?1943年11月,《黃賓虹先生八秩書畫展》在上海西藏路寧波旅滬同鄉會開幕,同時還印製了《黃賓虹山水畫冊》及特刊,遙祝黃賓虹八十壽誕。展品除畫家近年畫作山水、花卉及金石楹聯等外,曆年為友人所作畫件,作為非賣品陳列,以作觀賞。這是黃賓虹生平第一次舉辦個人書畫展,顯示了其創作的主要風貌。展覽前麵,由黃賓虹撰寫了《八十感言》:“……八十學無成,炳燭心未已。雲山事臥遊,纂述接遐軌。夙昔此微尚,藏篋不棄委。金華予季居,邱壑頗清美……”傅雷寫了《觀畫答客問》長文,全麵而係統論述了黃賓虹的美術創作:“常人專尊一家,故形貌常同。黃氏兼采眾長,已入畫境,故家數無窮。常人足不出百裏,日夕與古人一派一家相守,故一丘一壑,純若七寶樓台,或竟似益智圖戲,東撿一山,西取一水,拚湊成幅。黃公則遊山訪古,閱數十寒暑,煙雲霧靄,繚繞胸際;造化神奇,納於腕底。故放筆為之,或收千裏於咫尺,或圖一隅為巨幛;或寫暮靄,或狀雨景;或詠春潮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陰晴晝晦,隨時而異;衝淡恬適,沉鬱慷慨,因情而變。畫麵之不同,結構之多方,乃為不得不至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