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說,事不過三。五十八歲的顏真卿遭遇四次外放、貶黜了!然而,顏真卿卻並不後悔,並不頹喪,並不消沉。早在上呈《論百官論事疏》前,他已預見到這次上疏可能導致貶官的惡果,卻視貶如歸,如行雲,如流水,甚至對喋血、殺頭也已等閑以待。與前三次貶黜不同,顏真卿沒有向皇上誠惶誠恐地上表感恩謝罪,我們隻能看見他在給友人李光進的書信中有這樣的話:“疏拙抵罪,聖慈含宏,猶佐列藩,不遠伊邇。省躬荷德,恩貸實深。競栗之誠,在物何喻。”173顏真卿明白,他的此次貶謫是沉重的,不但貶得遠,也貶得狠,從正三品京官遽然降至從五品下階,都是上疏得罪了奸佞元載惹的禍。他告訴李光進,皇上還是寬宏的,還讓自己輔佐一州長官——不管那地方是遠是近。捫心自問,自己蒙受朝廷的“恩貸”,實在太深厚了。其言雖不能說完全是虛飾之語,卻也並非真情實感的披露。也許,“不遠伊邇”四字,透露出了其中一絲不滿的真實消息——竟不顧及遠近,將我這個五十八歲的老臣,遠黜於荒遠偏僻的硤州!但不管如何,他是不會違背為官大道,不會改變耿耿忠心,不會放棄凜凜然的人生正氣的。後來,他在給子孫後輩的書帖中寫道:
政可守,不可不守。吾去歲中言事得罪,又不能逆道苟時,為千古罪人也。雖貶居遠方,終身不恥。緒汝等當須渭吾之寸心,不可不守也。174
在顏真卿看來,為官的操守、天經地義的大道,無論如何要衛護、要保守,而不可不衛護、不保守。雖然,我去年因為上書言事,得罪了專權者,但我絕不違背大道,因循苟且,使自己成為千古罪人。我雖被貶黜於遠方,但我永遠不以為、也不覺得恥辱。你們要明白我的心,知道我的誌向所在,即使身處窮困之境,也不可不保守自己的誌氣、節操。那麼,為官的誌氣、操守、天經地義的大道——“政”——是什麼?顏真卿入仕以來的所作所為已清清楚楚表明,即是為國家、為社稷、為庶民百姓而“粉骨糜軀”的忠貞不二,即是不怯於顯赫權貴、不懼於犯顏忤旨、不畏於貶黜罷官而正道直行的凜然正氣;或者即是顏真卿自己所謂“端一之操,不以險夷慨其懷,堅明之姿,不以雪霜易其令”175——操守端正,始終如一,不會因遭遇坎坷而心生激憤,有所改變;身姿剛正,光明正大,不因風霜雨雪的襲擊而喪失其美好。如此看來,此帖的“政”即“正”,孔子就曾說過“政者,正也”176。顏真卿的“守政”,即是“守正”。為了“端一之操”,為了“堅明之姿”,為了“大道”,也即為了“正”——正道、正義、正氣,“雖九死其猶未悔”177!顏真卿的子侄兒孫們,你們都懂得嗎?
就這樣,年已五十八歲高齡的顏真卿,一顆忠魂,一腔正氣,懷瑾握瑜,視貶如歸,隻用了短短幾天收拾行裝,便與庭院中的那棵飽經風雨的老槐和相伴其側的兩棵石榴默默告別。老槐仍是那麼勁挺,那麼偉岸,在料峭的春寒中注視著顏真卿一家,似乎滿腹不平地歎息著世態的炎涼,無聲地祝願著逆運的回轉,誠摯地禱告著路途的平安。顏真卿的目光轉向老槐身旁的那兩棵石榴,不由暗自發問:人常說,石榴象征“多子多福,富貴吉祥”,可我顏真卿長子顏頗,失落遠方,杳無音信,如今膝下僅顏、顏碩兩個兒子;且家境艱難,仕途坎坷,屢遭誣陷,數被貶黜,能說“多子多福”嗎?能說“富貴吉祥”嗎?瘦削、孱弱的兩棵石榴,一副苦澀、無奈的神色,淒然且慘然,黯然又歉然……
時在三月初九日,家人租了一輛牛車,乘坐了顏真卿全家老小,便踏上了貶謫的漫漫長途。道路坎坷,牛車吱嚀吱嚀地顛簸、搖篩著;春寒料峭,冷風淒清,雨霧濕衣,寒意襲人。病妻韋氏雖以李光進饋贈的鹿脯佐藥,連服數劑,仍未見痊愈,咳喘陣陣,至藍田不過八十裏路程,竟用了三天時間。歇腳一夜,稍事打尖,準備繼續上路。
大約代宗李豫雖已對顏真卿心生厭煩,點頭讚同了元載貶顏真卿為硤州別駕的意見,卻又覺得罰過其罪,派中使太監騎馬追趕而來,傳旨顏真卿改任吉州178別駕,以示皇恩寬宏、“浩蕩”。吉州並不比硤州更近,遠距長安三千六百五十裏,不知皇上知否?
唉!隻有按著屈原的詩句前行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廬山題吟
遙遙長路,漫漫日月,曉行夜宿,餐風飲露,櫛風沐雨,常常饑不得食,渴不得飲;陸路變水行,牛車換舟船,顛顛簸簸,搖搖晃晃,幾次傷風,又幾度上火……行將四月之多,來到江州179。
江州古稱潯陽,為舟車輻輳、商賈雲集的通都大邑。襟江帶湖,江環九派,水勢浩淼;廬山飛峙,千嶂擁立。顏真卿一行出長安之時,春寒襲人,陽光無溫,此時卻已是盛夏,烈日炎炎,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顏真卿隻覺酷熱難耐,妻子韋氏的咳喘卻見好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