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門外,表侄殷亮和拜師於山上西林寺的妻弟韋桓尼等,早已來此迎候,邀請顏真卿一家上山觀瞻。早聽說廬山向有“匡廬奇秀甲天下”之譽,乃避暑勝地,也是佛門聖地。當年,五世祖顏之推傾心佛教,也倚重道教,在《顏氏家訓·歸心》中告誡後輩,對佛教當“家世歸心,勿輕慢也”。又雲:“一人修道,濟度幾許蒼生,免脫幾身罪累。”若不能出家,“但當兼修戒行,留心誦讀,以為來世津梁。”而“性命在天,或難鍾值”180,道家的“養生”之術,不可不予注視。《家訓》中就寫有“養生”一篇。顏真卿小名羨門子,傳說,羨門即是上古的得道仙人。顏真卿的小兒子顏碩的乳名叫穆護,穆護原是西方襖教僧職人員的稱呼。於此可見顏真卿對宗教的包容和崇信。這固然源自顏氏由來已久的家風,也與唐朝立國以來倚重儒士,卻對佛道兼容並蓄不無關係。加之,仕途坎坷,此時的顏真卿深感自己入仕三十餘年來,碌碌於官場,孜孜於平滅叛逆、濟世安民、抨擊奸佞,以使金甌重圓、國泰民安,卻無機緣誦讀佛道經典,戒行修道,免脫罪累,濟度蒼生。以致自己生長於長安,卻沒有登過東距長安不過二百餘裏、以險峻著稱於世的道家仙山——西嶽華山,隻在五十歲那年——乾元元年(758)被貶饒州,途經華陰之時,在當年平原起兵時的部屬王延昌、穆寧等人陪同下,拜謁了山腳下的華嶽廟,遠遠地翹望山頂。泰山雄偉高峻,雍容尊貴,氣勢磅礴,拔地通天,為五嶽之首,孔子登臨而小天下,自己心儀、向往已久。然從四十五歲起任職平原太守四年,平原距泰山也不遠,自己卻從未走近半步。光陰荏苒,流瀉不息,老冉冉其將至——不,已至!恍然間我已五十有八,轉眼間便將是“耳順”之年。如今,叛亂已平,天下寧靜,自己被貶於吉州為副。宦海浮沉,仕途難料,做別駕就做別駕吧,倒也可擺脫刺史的日日憂懼、時時急迫;順道上廬山一遊,拜謁佛寺,亦無不可。回頭看看兒子顏碩和顏活蹦亂跳地呼喊著上廬山玩的天真神態,顏真卿也便痛痛快快地答應了表侄和內弟的相邀。
於是,永泰二年(766)五月初八,顏真卿攜家人,與同伴一起南行三十餘裏,上廬山遊覽。一家人當晚借宿於東林寺。寺在廬山西麓,前有一泓清流,南有翠屏千仞,紅牆一周,圍護著崔嵬殿閣、佳木曲徑,秀美、幽靜而神秘,為高僧慧遠於東晉大元年間所創建。傳說,慧遠“影不出山,跡不出俗”,於此住持三十餘載,集聚沙門上千人,羅織天下學問僧一百二十餘人,譯佛經,著教義,同修淨土之業,使東林寺成為佛教淨土宗發源之地,名振天下。東林寺曆三百八十多個寒暑而至於今,香火依然旺盛,朝拜者首尾相望,不絕於途。
在東林寺高僧的陪伴下,顏真卿興致勃勃地瞭望香爐峰。早在至德元年(756),詩才橫絕華夏、享有“詩仙”之名的李白,就曾登臨廬山,寫詩二十餘首。其中,廣為傳誦、膾炙人口的七絕《望廬山瀑布》一詩謂: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
真是寫絕了廬山香爐峰山勢的陡峭、瀑布的奔瀉,氣勢雄勁,瑰偉奇譎,令人神馳向往。此刻,顏真卿站在香爐峰前,舉目遠望,頓覺心曠神怡,一股清正之氣蓬勃於懷,一瀉而千裏,一身凡塵為之滌蕩,胸中俗念為之消弭。耳聽東林高僧回憶慧遠大師的崇高風範,又於神運殿一睹鎮寺之寶——高僧袈裟遺物,特別是看到著名的東晉詩人謝靈運晚年棄官退隱、皈依佛教後翻譯的《涅槃經》,顏真卿一時不勝“忻慕”不已,驚喜、欽敬、景慕,脫口讚歎。高僧懇請題詞,顏真卿欣然從命,題名於“李張二公耶舍禪師之碑側”181。
次日,顏真卿一行又同遊西林寺,拜會內弟韋桓尼的師傅阿闍黎法真律師。律師出示了該寺至寶——南朝梁武帝時的著名畫家張僧繇所畫盧那佛像,以及博學多才、代齊建梁、卻又多次放棄帝位而削發為僧的梁武帝蕭衍的繡花缽袋等奉佛遺物。顏真卿得覽至寶,感觸無限,唏噓慨歎之餘,應律師所求,又於歐陽公所撰永公碑陰題名以記182。
在廬山,顏真卿還聽到陶淵明與高僧慧遠交遊的故事。對於陶淵明的生平,顏真卿早有所知。陶淵明,字元亮,號五柳先生,生活於晉宋易代之際,少懷大濟蒼生之思183,誌存高遠,總想著振翅高飛,造福於天下庶民。然家貧,做過幾年小官,卻因忠貞於晉,且質性自然,不堪為高門上第者鄙視,厭棄官場的縱橫濁流,更厭惡桓玄篡權的陰謀,不願屈躬而背晉臣宋,使自己“以心為形役”184——心靈受形體役使,“為五鬥米折腰,拳拳事鄉裏小人”185,決然解綬歸田,隱居於廬山腳下潯陽柴桑,常常入山,與慧遠品茗而談,甚為相契。緬懷陶淵明忠於東晉故國,而不為劉宋新朝之官的感人事跡,兩顆忠魂幽然冥合。顏真卿不勝感慨,思潮翻卷,遂作《陶公栗裏》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