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跟佛家(3)
梁:嗯,不是。真正要出家為僧。那麼這個誌願到了29歲才放棄這個念頭,不出家了。出家當和尚不能娶妻子,可是一個人呢,他不單是一個有頭腦、有思想的,他還脫離不開身體,假定啊,如果真是從自己的當初的那個誌願,很早就出家到廟裏去了,大概也沒有什麼問題,也可能很相安,可能沒有什麼問題。
不過沒有很早的出家,就被蔡元培先生拉去,在北京大學要我講哲學。走上這樣一步,就起了變化。走上這一步就是什麼樣子呢?就是不是去到廟裏當和尚,而跑到知識界,跟知識分子在一起。同知識分子在一起,他難免就有知識分子對知識分子這種好勝,就是彼此較量,這個好勝的心是從身體來的。如果是像當初想的,很早出家到廟裏去,那個可以也很相安,很平穩,走一種很冷靜的路子吧。可是一到大學裏頭,同許多知識分子在一起,彼此容易有辯論,就引起了好勝之心。這個好勝之心是身體的,是身體的它就容易有那個兩性的問題,和尚是不要娶妻的,他在廟裏頭能夠住下去,可以完全忘掉,可以完全不想娶妻,可到了大學,同知識分子在一起,常常有這種好勝之心,這個是身體問題,身體問題來了,這個時候也就想結婚了。
本來不想結婚。我母親還在的時候,她就很早,我十幾歲時,她要按中國的舊風俗訂婚,我就拒絕。到了北京大學,同一些知識分子在一起,有了好勝的心,身體的勢力上升,就想結婚,所以我是到29歲才放棄出家。
什麼是佛
……
梁:在濟南講的時候已經是民國十年了,在濟南講的時候是夏天。他們有一個暑期講演會,放暑假的時候他們濟南的學術界有一個暑期講演會,請我去講,這就是1921年夏天。在那裏,在濟南講了40天,每一天都是午前講,講半天,那麼,40天講完了,回北京。有兩個朋友幫我記錄,我講的時候他記錄,不過他記錄還是跟不上我講的快,所以末了啊,記錄的這個朋友,他另外有他的任務,他就在這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最後一章啊,他沒有能夠記錄。末後一章是自己的筆墨,我自己寫的。
艾:是這樣啊,真可惜我在寫書以前,沒有機會和您當麵請教。這些當然也可以說是很要緊的。
梁:這些都是關於我自己的了,關於個人的了。我剛才說啦,我最希望的是我把佛家跟儒家,我來說一說,我來講一講,希望你能夠對東方的東西,對東方最有價值的東西,當真了解。我當然對西方的歐美的學術界不很清楚,我恐怕真能夠了解儒家跟佛家的人,恐怕很少。那麼所以我頂希望你能夠懂得儒家跟佛家,那麼,我把我所懂得的說給你聽,我頂希望在我們的談話中,把這個算是一個重點。我們可以慢慢地談,多見幾次麵,(艾:好極了。)能夠在北京多停留一下,我們多談一談。在我對佛家跟儒家的講明之中,我也很希望你能夠發問,一定能夠解決自己思想上的問題,才算是了解,沒有解決自己思想上的問題,還是等於沒有聽。
艾:是啊,把思想作為主體,當然是應該的,不過有的時候思想也牽涉到您個人的事,也許將來快要出版平裝書以前,可以把一些弄錯的事實什麼的(梁:修改一下。)修改一下。我是當然同意思想是最要緊的題目了,不過也可以說是一個人的思想也離不開他的個人的生活。
梁:就是,完全離不開,完全離不開。說到這種情況我可以說一句話,我剛才提到過了,從小的時候就想出家當和尚,所以我可以說是一個佛教徒。
佛教徒得從兩麵看,也可以說從兩層上來看。佛教,原始佛教普通管它叫小乘教,小乘教主要是出世。什麼叫做出世呢?出世就是要出生滅。世間,怎麼樣叫世間呢?就是生生滅滅,生滅不已。那麼在佛家,他就說是輪回。輪回,它是說生命是“相似相續”。“相似”就是相通、差不多的意思,相似而相續,生命是這個樣。就是說沒有一個我,沒有一個昨天的我,還連續到今天,今天的我,還是昨天的那個我,沒有這個事情。僅僅是相似就是了,差不多,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差不多,相似,相似而相續,連續下來,非斷非常,不是斷,斷不了,因為續嘛,接續嘛,相似相續,所以不是斷的,沒有斷的,生命沒有斷。有人認為好像死了就完了,在佛教上沒有這個事。非斷,不能斷;但也非常,常是常恒,就是剛才說的話,以為今天的我就是昨天的我,沒有那個事情,早已變了。那個變是一息也不停止的。總在那兒變,刹那變,這個就叫做“非斷非常”。這個是佛家對生命的一個看法。
上麵提到,佛家有原始佛教,一般管它叫小乘,這個小乘自己規定下來三個條件,一個條件就是“諸行無常”——常恒的常,沒有常恒的東西,都是在變化流行中,這是頭一個。第二點是“諸法無我”。頭一句話是“諸行無常”,第二句話是“諸法無我”。諸法跟諸行不一樣了,頭一句是“諸行”,第二句換作“諸法”。因為諸行是流行,就是說生滅,生滅不已。生滅不已好像是水流一樣,流行變化。第一點是講流行變化,所以叫“諸行無常”。第二句話是“諸法無我”。“諸法無我”說有兩種法,所以加一個“諸”,“諸法”不是一種法。“諸法”是哪兩種呢?一種叫做“有為法”,一種叫做“無為法”。“有為法”就是生滅法,“無為法”就是不生不滅。那麼有人問:這個世間還有不生不滅的嗎?佛家回答:有生滅,就有不生不滅。生滅、不生不滅是一回事,不是兩回事。這是說“有為法”和“無為法”是一而二,二而一。第一條是“諸行無常”,第二條是“諸法無我”。無論“有為法”或者“無為法”,都沒有“我”。眾生,人也是眾生,從那個最低等的生物,原始生物阿米巴,都是從有“我”來的,它都要吃東西,都要向外取。一切生物,從原始生物起一直到人,人是最高的啦,都有一個相同的一點,哪一點相同呢?就是向外取足——足是滿足,向外邊來滿足自己。向外取足,都是錯誤,在佛家看都是錯誤,都是喪失了本性。本性是什麼呢?本性是自性圓滿,無所不足。這個自性圓滿,無所不足,就是“佛”。這個“佛”,不要把它看做是一種什麼神啊,或者是什麼上帝啊,主宰啊,不是那回事。“佛”是什麼呢?“佛”是宇宙本體,這個宇宙本體也可以說是什麼都在內了,萬事萬物都在內了,五顏六色很複雜的都在內,可是都在內了,它也就是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按佛家的道理說,就是這兩麵,一麵是森羅萬象,一麵是空無所有,這個兩麵是一回事。佛就是出世,世間就是生滅,所以出世間,就是不生不滅,而生滅跟不生不滅好像是兩麵,好像是兩個東西,不是,是一回事。原始佛教第一是“諸行無常”,第二是“諸法無我”,第三呢,它叫“涅寂靜”。“涅”兩個字知道不知道?
艾:“涅”我知道,是……
儒家跟佛家(4)
梁:“涅”它是三點水。佛家都是講涅的,字上頭一個“般”字,一般的般,底下一個“木”。涅寂靜,“寂”就是寶蓋頭,一個“叔”,這個字念寂。“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寂靜”,這個是小乘。小乘具備這三點,才是佛法,缺一樣不是佛法。
大乘佛法、大乘佛教是在小乘的基礎上,基礎就是剛才說的那三句話,在小乘的基礎上來一個大翻案。小乘是羅漢道,大乘是菩薩道。大乘道是在小乘道的基礎上來個大翻案,就是它不出世,它的話是這麼兩句話,叫做“不舍眾生,不住涅”。“不舍眾生,不住涅”,它要怎樣呢?它要回到世間來,它不舍開眾生。小乘好像是躲避開生死的麻煩,大乘呢,它也已經超出生死了,可以到了不生不滅,但是呢,引用一句儒家的話,“獨善其身”,菩薩跟羅漢不同,羅漢好像自己解決了問題,求得清靜,菩薩是不舍眾生,他要回到世間來,他已經具備了不生不死的那個可能了,但是,它還要回到世間來,為什麼?因為它不舍眾生。我們今天的談話,就暫且說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