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北京的形象(1 / 3)

京劇《梅龍鎮》中,李鳳姐用京白探問微服私訪的正德皇帝:“您——您,可住在哪兒啊?”正德則用韻白回答說:“我麼?就住在北京的大圈圈中,大圈圈中有個小圈圈,小圈圈中又有個黃圈圈……”

這三個圈圈相互套著的城市,就是咱們的北京。這樣的表述,應該承認它形象生動,比地圖也差不了許多。再往深處與好玩處說,並不是所有的京劇老生都這樣念,據馬(連良)派弟子張學津講,他1976年奉命排演此劇,是上邊要他按照言(菊朋)派的路子這樣念,上邊同時還宣布,李鳳姐需要用程硯秋的聲腔。可一查,程硯秋生前根本不唱這一出。於是沒辦法了,就隻能委派程派傳人李世濟為李鳳姐配聲,再由荀派弟子劉長瑜為之配像。諸位看官注意,我可不是跟您在談京劇軼聞,隻不過想通過這個例子,說明生活在這三個圈圈當中的梨園人物,對於京城大圈圈的態度與無奈。

言菊朋(1890~1942)是京劇言派聲腔的締造者,也是梨園圈中一位比較有文化的演員。至少可以說,他創造的這個流派比較有文化,雖然欣賞者的圈子不夠大,但層次卻非常高。二十年前,李世濟正在排演我為她寫的京劇《武則天》時,她主張同團的老生張學海(學津的同胞兄弟,麒派傳人)演唱中要多向言派靠攏。我記得有一次在世濟家中,突然小平夫人派通訊員送來言派三代人(言菊朋、言小朋、言興朋)的聲腔錄音,請其轉給張學海創造人物時作參考。我當時看在眼裏,卻什麼也沒說。梨園人都知道,鄧小平是最喜歡聽言派的。

又說多了。容許我筆鋒一轉,轉到五四之後的文化界著名人士是怎麼看待與懷念北京的。李大釗:《黃昏時候的哭聲》北京市內,每到吃晚飯的時候,有一種極悲慘的聲音送入市民的耳鼓,這就是沿街叫苦乞憐於闊人家殘羹剩飯的呼號。這種聲浪,直喊到更深,直喊到斷斷續續的不絕。一家飽暖千家哭,稍有情感的人,便有酒肉在前,恐怕也不忍下咽吧!陳獨秀:《北京十大特色》有一位朋友新從歐洲回來,他說在北京見到了各國所沒有的十大特色:一、不是戒嚴時代,滿街巡警背著槍威嚇市民。二、一條很好的新華街的馬路,修到城根便止住了。三、汽車在很窄的街上人叢中橫衝直撞,巡警不加攔阻。四、高級軍官不騎馬,卻坐著汽車飛跑,好像是開往前線。五、十二三歲小孩子,六十幾歲老頭子,都上街拉車,警察不加幹涉。六、刮起風來灰沙滿天,卻隻用人力灑水,不用水車。七、城裏城外總算都是馬路,獨有往來的要道前門橋,還留著一段高低不平的石頭路。八、分明說是公園,卻要買門票才能進去。九、總統府門前不許通行,奉軍司令部門前也不許通行。十、安定門外糞堆之臭,天下第一!周作人:《前門遇馬隊記》中華民國八年六月五日下午三時後,我從北池子往南走,想去前門買點什物。走到宗人府夾道,看到行人非常的多。我就覺得有些古怪。到了警察廳前麵,兩旁的步道都擠滿了,馬路中間站立許多軍警。再往前看,見有幾隊穿長衫的少年,每隊裏有一張國旗,站在街心,周圍也都是軍警。我還想上前,就被幾個兵攔住,人家提起兵來,便覺很害怕的。但我想兵和我一樣是中國人,有什麼可怕呢?那幾位兵士果然很和氣,說請你不要再向前去。我對他們說,“那班人都是我們的中國公民,又沒有拿著武器,我走過去有什麼危險呢?”他們則說,“你不要見怪,我們也是沒辦法,請你略候一候,就可以過去了。”我聽了也便安心地站著,卻不料忽然聽得一聲怪叫,說道什麼:“往北走!”後邊就是一陣鐵蹄聲,我仿佛見我的右肩旁邊,撞到了一個黃的馬頭。那時大家發了慌,一齊往北直奔,後邊還聽得一陣馬蹄聲和怪叫。等到覺得危險已過,立定看時,已經在這“履中”兩個字的牌坊底下了。我定一定神,再計算出前門的方法,不知如何是好,須得向哪裏走,才免得被馬隊衝散。於是便去請教那站崗的警察,他很和善地指導我,教我從天安門往南走,穿過中華門,可以安全出去。我謝了他,便照他指導的走去。果然毫無危險。我在甬道上走著,一麵想著,照我今天遇到的情形,那兵警都對我很好,確是本國人的樣子。隻有那一隊馬煞是可怕,那馬是無知的畜生,它自然直衝過來,不知道什麼是共和,什麼是法律。但我仿佛記得馬上也騎著人,當然是個兵士或警察了。那些人雖然騎在馬上,也應該還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何至於任憑馬匹來踐踏我們自己的人呢?我當時理應不要逃走,該去和馬上的“人”說話,諒他也一定很和善,懂得道理,能夠保護我們。我很懊悔沒有這樣去做,被馬嚇慌了,隻顧逃命,把我衣袋中的十幾個銅元都掉了。想到這裏,不覺已到了天安門外第三十九個帳篷的麵前,再要回過去和他們說,也來不及了。晚上坐在家裏,回想下午的事,似乎又氣又喜。氣的是自己沒用,不和騎馬的人說話;喜的是僥幸沒被馬踏壞,也是一件幸事。於是提起筆來,寫這一篇,做個紀念。從前中國文人遇到一番危險,事後往往做一篇“思痛記”或“虎口餘生記”之類。我從前在外國走路,從不曾受過兵警的嗬斥驅逐,至於性命交關的追趕,更是沒有遇著。如今在本國的首都,卻吃了這一大驚嚇,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所以不免大驚小怪,寫了這許多話。可是我絕不悔此一行,因為這一回所得的教訓與覺悟比起所受的侮辱更大。冰心:《默廬試筆》北平死去了!我至愛苦戀的北平,在不掙紮不抵抗之後,斷續呻吟了幾聲,便懨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1937)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機,在拂曉的晨光中悠悠地低飛而來,投了三十二顆炸彈,隻炸得西苑一座空營。但這一聲巨響,震得一切都變了色!海甸被砍死了十九個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換了黑色的製服,因為穿黃製服的人,都當作了散兵、遊擊隊,有被砍死刺死的危險!魯迅:《長城》偉大的長城!這工程,雖在地圖上也還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識的人們,大概都知道的吧。

其實,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如何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跡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聯為一氣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

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

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俞平伯:《進城》公共汽車於下午五點半進城去。圓明園是些土堆。以外,西山黯然而紫。上邊有淡薄橙色的暈,含著一輪寒日。初冬,北地天短,夕陽如箭,可是車兒一拐,才背轉它,眼前就是黃昏了。

海甸鎮這樣的冷落,又這樣的小,歸齊隻有兩條街似的,一走就要完。過了黃莊,汽車開到三十裏上下,原野閃旋,列樹退卻,村舍出沒……誰理會呢,不跑得夠了,瞅得膩了麼?誰特意向車窗伸眼呢。這些零星的幹黃慘綠也逐漸混融在不分片段、灰色的薄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