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一路無話,也是文章嗎?冤人。”原不知是不是。萬一而“有話”,那決不外輪胎爆裂,馬路拋錨,甚至於一頭撞在電線杆上,車仰人翻,再甚至於《水滸傳》式的一聲大喊,連黃棉襖也會搖搖的,豈不糟了麼?南人謂之“吃勿消”,北人則日受不了,我又安得今日之下,尋閑捉空,弄得一塌糊塗哉。沈從文:《怯步者筆記?雞聲》初來北京時,我愛聽火車汽笛的長鳴。從這聲音中我發見了它的偉大。我不馴的野心,常隨那些嗚嗚聲向天涯不可知的遼遠渺茫中馳去。但這不過是空虛寂寞的客寓中一種寄托罷了!若拿來同鄉村中午雞相互唱酬的叫聲相比,給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
我在客寓中從來不曾有過一回半夜裏被雞聲叫醒的事情。至於白日裏,除了電車的隆隆聲以外,便是百音合奏的市聲——連母雞下蛋時“咯咯咯”也沒有聽到過。我於是疑心北京城裏住戶人家是不養雞的。然而,我又知道我這猜測是不對的。每次被相識拉到飯館總能聽到“辣子雞”、“熏雞”一類的名稱。我到菜市場去玩時,總能看到小攤子下邊竹罩裏,的確也又還有一些活鮮鮮、毛茸茸的雞。它們如同啞子,挨挨擠擠站著卻沒有做聲。它們之所以不能叫,或者並不是不會叫,隻是時時擔驚受怕,想著那鋒利的刀、沸滾的水,憂愁不堪,把叫的事情都忘懷了吧?
然而我還有不解者:北京的雞,固然是日陷於宰割憂懼中,難道別地方的雞,就不是拿來宰割的?為什麼別的地方的雞,就有興致引吭高歌了呢?孫伏園:《朝山記瑣?帶福還家》“福”者,“花”也。花是括絨的,紙做的,種種都有。一出廟門,我們就會聽到,“先生,您買福嗎”這種聲音。即使不是借用蝙蝠形的絲絨花的“福”字,這些地方硬要把“花”叫作“福”也是情理中可以有的。後來一打聽,是北京城裏紮花鋪的夥計先“帶福上山”,然後使我們香客“帶福還家”的。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把絨花、紙花、蝙蝠形的花、老虎形的花戴了滿頭。胸前還帶了與其他香客一樣的徽章,是一朵紅花,下邊一條紅綬,上書“朝山進香帶福還家”八字。
“帶福還家”也是一種口號,正如上山時互讓“虔誠”一樣,下山時對同路者就互讓“帶福還家”。即使是山路上坐著的乞丐們,上山時叫你“虔誠的老爺太太”,下山時就叫你“帶福還家的老爺太太”了。孫福熙:《北京乎》北京乎!別來五年了。經過豐台以後,火車著慌,如追隨火焰的蛇的急急遊行。我停了呼吸,不能自主的被這北京的無形的力量所吸引。
一片綠色中遠見磚砌的城樓隱現,而黃瓦紅牆的城樓並聳在綠色的波濤中,我能辨別這是正陽門,這是紫禁城與別的一切。
回憶離京時,行至東華門邊,我與二哥說,我舍不得北京的偉大。我很不能抑製地想念了五年,現在,僥幸地又得瞻仰他而濡染其中了。
在紹興會館中,大清早醒來,老鴰的呼聲中,槐花的細辯飄墜如雪,兩株大槐樹遮蓋全院,初晴的日光從茂密的枝葉缺處漏下來,畫出輕煙顏色的斜線,落在微濕而滿鋪槐花的地上,留下蛋形與別的形狀的斑紋。新秋的涼爽就在這淡薄的日光中映照出來,我投懷於我所愛的北京。
離別以後,我曾屢登阿爾卑斯高山,我曾蕩漾在浩瀚的印度洋。固然,我不能懂得他們的好處,但阿爾卑斯山的崇高與印度洋之遠大,遠過於北京城。這是無疑義的。然而我不因他們減少了對北京城的崇高與廣大的仰慕。
我努力搜尋出以上的這些短文,都是名家,都是短文,都是最能體現老北京某個側麵的特征,也都是最能體現他們個人性格特色的文字。如果求全,那還會有太多太多,但那我也就變成編者而非作者了。事實上,近年我接觸到的這類文字很多,甚至其中也有我父母的文章。當時他們都是《大公報》北平辦事處的記者,穿梭於國共兩黨的要人之間,更寫了老北京各階層各色的市井人物。《大公報》是當時國統區一張很有影響的報紙,到了1947年、1948年最後的圍城時期,國民黨許多重要的軍事、政治消息,都要找我父親到軍事行轅參加午餐會,然後由《大公報》發表出去。因為國民黨的首腦業已不再相信自己的《中央日報》了。下麵我父親寫的這則市井動態,也就表現了其中的一些花絮:徐盈:《“籠城”聽降記》北平是一個國際知名的曆史名城,主持“受降”的人,如呂文貞那時候就告誡他那部屬說:“受降不是分配”,要統一不要分散。到後來,機關來得多了,受降主官沒有力量,甚至某些人忘記了自己變成戰勝國,以為受降就是要分配,大家動手搶起來。結果就是各自當家,牽製多,執行的少;會議多,決定的少。分別由局部來處理,有了流弊,有了攻擊,有了摩擦,亂成了一團。因而到處出事,事事不能解決,如敵人的華北兵站基地的油水多,那裏便被大切八塊,再也拚湊不起來。北平受降後的混亂,象征著全國各大城市的情況。
北平比如一個大香爐,此刻煙塵滾滾,使人感到目迷心寒。鄉村包圍著城市,郊區白麵限賣二十元一斤,城內則高達三百六十元。飛來的糧食特派員趕到時,此地最大的“華北平衡倉庫”、“華北麥粉製造協會”、“華北交通糧食部”、“華北開發生計組合”,早已被人接收一空。軍需部特派員卻接收經濟部應當接收的棉紡工業以供軍需,教育主官卻接收了農林部的棉業改進會,因為裏邊還多少有些物質資料;由天津趕到的文化服務社代表,接收了紙庫、油墨廠和材料倉庫。特別是那些帶槍的人,用不三不四的辦事處名義,明火搶掠,增加個人財富,使多少倉庫變得空空如也。於是接收人員之間狗咬狗的笑話,車載鬥量,使那“盼中央、等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的北平人民哭笑不得寒了心。
這裏又增加一篇我母親的文章,她也是《大公報》的記者,但文筆更有文學色彩。她寫過許多國民黨、共產黨與高層民主人士,更寫過重慶、北平形形色色的老百姓。她與沈老文字交開始得很早,但對麵握手卻在十年之後的1946年。沈先生當時一到北平,她和我父親就去看沈,結果撲空。到第二次再去,才終於見到。彭子岡:《沈從文在北平》這是8月29日,北平秋天的黃昏,街上果子攤上複雜色調,氣壞了畫家畫板,我似乎已經聞到了良鄉栗子的香味了。北平各大學的複原帶來了各色各樣的學者教授文人,以及活躍的知識青年。北平的文化氣息必然濃厚,色調也必然繁複豐富,這才是文化的溫床,清一色會令人窒息死亡。
沈先生正伏在方桌上整理舊稿,跳起來向徐盈和我說:“你們是——”
報了名字,於是像舊師生般握手大叫起來。
“我正寫了封信要寄給你!”他遞了封信給我說:“十年不摸電話,不知道怎麼用它,同時也點了十年的清油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