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之學士語治者,多曰:“與貧窮地以實無資。”今夫與人相若也,無豐年旁入之利,而獨以完給者,非力則儉也;與人相若也,無饑饉疾疚禍罪之殃,獨以貧窮者,非侈則惰也。侈而惰者貧,而力而儉者富。今上征斂於富人以布施於貧家,是奪力儉而與侈惰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節用,不可得也。
今有人於此,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世主必從而禮之,貴其智而高其行,以為輕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陳良田大宅,設爵祿,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貴輕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藏書策,習談論,聚徒役,服文學而議說,世主必從而禮之,曰:“敬賢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稅,耕者也;而上之所養,學士也。耕者則重稅,學士則多賞,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談,不可得也。立節參明,執操不侵,怨言過於耳,必隨之以劍,世主必從而禮之,以為自好之士。夫斬首之勞不賞,而家鬥之勇尊顯,而索民之疾戰距敵而無私鬥,不可得也。國平則養儒俠,難至則用介士,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此所以亂也。
且夫人主於聽學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為是也而弗布於官,以為非也而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亂亡之道也。
澹台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久而行不稱其貌。宰予之辭,雅而文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久而智不充其辯。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實之聲。今之新辯濫乎宰予,而世主之聽眩乎仲尼。為悅其言,因任其身,則焉得無失乎!是以魏任孟卯之辯而有華下之患,趙任馬服之辯而有長平之禍,此二者,任辯之失也。夫視鍛錫而察青黃,區冶不能以必劍;水擊鵠雁,陸斷駒馬,則臧獲不疑鈍利。發齒吻形容,伯樂不能以必馬;授車就駕而觀其末塗,則臧獲不疑駑良。觀容服,聽辭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試之官職,課其功伐,則庸人不疑於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夫有功者必賞,則爵祿厚而愈勸;遷官襲級,則官職大而愈治。夫爵祿大而官職治,王之道也。
磐石千裏,不可謂富;象人百萬,不可謂強。石非不大,數非不眾也,而不可謂富強者,磐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敵也。今商官技藝之士,亦不墾而食,是地不墾,與磐石一貫也。儒俠毋軍勞顯而榮者,則民不使,與象人同事也。夫知禍磐石象人,而不知禍商官儒俠為不墾之地,不使之民,不知事類者也。
故敵國之君王,雖說吾義,吾弗入貢而臣;關內之侯,雖非吾行,吾必使執禽而朝。是故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於人,故明君務力。夫嚴家無悍虜,而慈母有敗子,吾以此知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亂也。
夫聖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恃人之為吾善也,境內不什數;用人不得為非,一國可使齊。為治者用眾而舍寡,故不務德而務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無矢;恃自圜之木,千世無輪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無有一,然而世皆乘車射禽者何也?隱栝之道用也。雖有不恃隱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貴也。何則?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發也。不恃賞罰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貴也。何則?國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術之君,不隨適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
今或謂人曰:“使子必智而壽。”則世必以為狂。夫智,性也;壽,命也。性命者非所學於人也,而以人之所不能為說人,此世之所以謂之為狂也。謂之不能然,則是諭也。夫諭性也。以仁義教人,是以智與壽說人也,有度之主弗受也。故善毛嗇、西施之美,無益吾麵;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言先王之仁義,無益於治;明吾法度,必吾賞罰者,亦國之脂澤粉黛也。故明主急其助而緩其頌,故不道仁義。
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萬歲。”“千秋萬歲”之聲聒耳,而一日之壽無征於人,此人所以簡巫祝也。今世儒者說人主,不言今之所以為治,而語已治之功;不審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傳譽、先王之成功。儒者飾辭曰:“聽吾言則可以霸王。”此說者之巫祝,有度之主弗受也。故明主舉實事,去無用,不道仁義者故,不聽學者之言。
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欲得民之心而可以為治,則是伊尹、管仲無所用也,將聽民而已矣。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夫嬰不剔移首則腹痛,不扌副痤哆則寖益。剔首扌副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猶啼哭不止。嬰兒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墾草以厚民產也,而以上為酷;修刑重罰以為禁邪也,而以上為嚴;征賦錢粟以實倉庫,且以救饑饉、備軍旅也,而以上為貪;境內必知介而無私解,並力疾鬥,所以禽虜也,而以上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悅也。夫求聖通之士者,為民知之不足師用。昔禹決江浚河,而民聚瓦石;子產開畝樹桑,鄭人謗訾。禹利天下,子產存鄭,皆以受謗,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故舉世而求賢智,為政而期適民,皆亂之端,未可與為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