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呂不韋從鹹陽回到邯鄲後不久,異人過去門可羅雀的府前便突然熱鬧了起來,車馬穿行如梭,賓客往來如雲,列國諸侯的使者和以四海為家的遊士名流,皆紛紛前來拜訪異人,一睹這位秦國未來嗣君的風采,其中也不無巴結奉承之意。一時異人“名譽益盛於諸侯”(《史記·呂不韋列傳》)。而異人自己呢?也一掃往日那種落寞潦倒的光景,仆人侍女漸漸多了起來,衣著服飾也愈來愈光鮮了;說話開始頤指氣使,走路也講究挺胸抬頭。總之,一切同過去相比都有天壤之別了。
惟一使異人感到難堪的是,由於此時秦趙兩國軍隊在前線激戰猶酣,因此趙國朝野內外依然對異人十分敵視。他們雖然不敢公開阻攔列國使者、賓客對異人的拜訪,但暗中刁難和處處監視總是少不了的。所謂“在人房簷下,不得不低頭”,異人也不敢過分張揚放肆,每日隻在府中應酬客人,很少出外宴飲交遊。惟對大恩人兼老師呂不韋不敢有絲毫怠慢,有時也不免往呂府上走動一回,請教一番。趙國君臣亦知道他們二人關係非同尋常,因此並沒有加以阻攔。
一晚,異人應呂不韋之邀前往其府中宴飲賞月。時值深秋季節,但見星漢隱約,皓月當空,吐銀瀉玉般將淒冷的月光灑落地上;身旁風過竹林,其聲瑟瑟,又增無限寒意。異人觸景傷情,一片愁緒又湧上心頭,不禁長歎一聲:“看到這般美好景色真讓人想家!”說罷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呂不韋聽罷哈哈一笑,舉杯勸道:“殿下好比潛龍即飛,何憂來日?如此長籲短歎,豈不辜負了這良辰美景!理應罰酒三杯,以消殿下愁腸。”待異人飲畢,呂不韋又道:“酒筵之上須有歌舞,方可暢飲開懷。鄙人新近在邯鄲納一小妾,能歌善舞,色藝俱佳。殿下如不嫌唐突,就命她來與殿下助興解悶如何?”
過了一會兒,隻見兩個青衣丫環扶了一位美人出來,向異人斂衽為禮,道了個萬福。異人慌忙起身還禮,注目一瞧,果然長得如花似玉,儀態萬方,有傾國傾城之色,不知不覺間看得呆了。那美人嫣然一笑,就碎移蓮步,款扭細腰,婉轉歌喉,在庭前輕歌曼舞起來。月色朦朧之中,但見長袖飛舞,衣袂飄飄,真似廣寒宮的嫦娥一般;又聽得歌聲清脆,美妙悅耳,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歌住舞停,異人已是意亂情迷,失魂落魄。那美人又移步上前,伸出纖纖玉手斟酒敬奉了異人好幾大杯,才娉娉婷婷地轉身入內去了。
異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美人倩影消失之後,方醒過神來,與呂不韋賓主二人複用巨觥相互酬勸。此時異人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心中念念不忘適才的美人,便借酒裝瘋,向呂不韋請求道:“異人孤身為質於此,晝則形影相吊,夜則寒衾難眠。若先生體恤異人可憐,萬望恩賜此姬與我為妻。冒犯之罪,還請先生海涵。”言畢,放聲大哭,伏地不起。
任他呂不韋精明過人,料事如神,也萬萬沒有想到異人竟能說出這種話來,氣得差點將一口酒噎在嗓子眼裏。他滿麵通紅,拍案而起,大罵異人道:“吾昔為汝友,今為汝師,想不到汝竟萌此狼子野心,強索師母,打劫到老師頭上來了!虧汝貴為王孫,熟知禮儀,汝可知人世間有天、地、君、親、師‘五大’之尊不可冒犯嗎?汝可知即使村夫野人亦有‘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戲’的格言俚語嗎?真是禽獸不如,天理難容!”
異人雖被呂不韋罵得滿麵羞慚,卻仍伏地不起,口中猶作詞反駁道:“異人妄求先生割愛,實乃酒後狂言,愚蠢透頂。但話又說回來,我大秦久被中原諸國目為夷狄之邦,自是有些逾禮越軌、不合常情之事。先生廣聞博見,難道不知我先朝穆公時有懷嬴公主再嫁晉公子重耳之佳話?近世亦有宣太後臨終之際囑以男寵魏醜夫殉葬之美談?異人既為大秦子孫,求娶此姬也不見得就有違先君遺風遺教。先生昔日待我恩同再造,倘若今日再能割己之愛,成人之美,異人定刻骨銘心,另圖厚報!”
呂不韋聽罷異人這番強辯,倒也發了一愣怔,半晌無言以答。懷嬴再嫁、宣太後放蕩之事的確是史冊上明明白白記載著的事實。秦穆公起初將自己的女兒懷嬴嫁給在秦為質的晉國太子圉為妻。未及一年,太子圉逃回晉國,穆公又將年輕守寡的懷嬴再嫁給流亡秦國的晉公子重耳。而重耳按輩分是太子圉的親叔父,論年紀已近花甲,垂垂老矣。至於當今秦王的母親宣太後生活放蕩更是天下共知,她竟然麵對韓國使臣公然大談其早年與丈夫的床第之歡,並曾以色相誘殺了義渠王,死時又公開要求以情夫魏醜夫殉葬。可見秦國從古到今確實是不大重視人倫禮法的。實際上山東諸國君臣貴族又何嚐將人倫禮法放在眼裏呢?上隱下瞞的穢事醜聞早已是見者不怪、聞者不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