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赤帝下凡(1 / 3)

劉秀出生時並沒什麼特異。其父親劉欽,是漢景帝兒子長沙王劉發的後裔,他妻子懷劉秀時,他為濟陽(今河南開封縣東北)縣令。劉欽夫婦帶著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及懷胎未生的兒子劉秀住在縣衙的官舍裏。由於濟陽縣衙年久失修,房舍陰暗潮濕,劉欽雖為一縣之長,但因濟陽縣貧困,也無力蓋新的縣衙官舍。妻子懷胎十月,就要生產,劉欽考慮縣衙官舍卑濕,對產婦母子很不利,鬧不好會落下病來。於是,他命人將離縣衙不遠處的漢武帝遺留下來的行宮打掃幹淨,讓妻子搬到行宮去生孩子。那座行宮建在高台上,幹燥通風,當然最宜居住。濟陽縣何以會有漢武帝的行宮呢?原來,在元鼎四年(公元前 113年)之後,漢武帝開始不斷巡行郡國,並常去封禪泰山。在他經過駐足的地方,修建了不少行宮,濟陽城中的行宮就是在那時修建的。

在封建社會裏,帝王的行宮隻能帝王一個人住,其他人去住,就是犯下僭越不尊的罪名。劉欽競如此膽大,公然敢在行宮裏生孩子,原因在於當時已不是多大個事了。這時已是漢哀帝建平元年(公元前 5年),西漢朝已曆經二百年,漢武帝也去世了八十多年了。漢武帝之後,西漢又經曆了漢昭帝、漢宣帝、漢元帝、漢成帝等四代皇帝,由盛而衰。有人因此認為漢德已衰,氣數已盡,劉氏天下將被外姓所取代。正緣於此,劉秀的父親劉欽敢在漢武皇帝行宮裏放心大膽地養老婆、生孩子,並沒有人幹預。

公元前五年一月十五日,即漢哀帝建平元年十二月初六之夜,劉秀應時而生。劉欽見自己的第三個兒子降生人間,自然高興,時逢當年濟陽縣內有嘉禾生長,一莖生出九穗。當縣令的劉欽認為這是好兆頭,是祥瑞佳兆,預示著自己的兒子前途無量,遂給新生兒起名為“秀”。

走過一個十字街口,路東頭有株蒼翠的柳樹,亭亭如蓋的柳枝下,掩映著一側的紅牆碧瓦。這便是南頓縣縣令劉欽的署衙。衙門不大,小巧精致的飛簷鬥拱上,琉璃瓦熠熠閃光。從門口直進去,就是平日審訊案子的公堂。公堂旁側有個角門,一條曲折幽徑通向裏院。裏院方方正正,麵積不大,卻自有一番天地。處處樹木掩冉,相映成趣,正中有幢兩層小樓,坐北朝南,一縷縷紅光遍灑屋脊,屋脊兩端的飛魚似乎躍躍欲飛,整個小院簡單而明快。

劉欽今天公務不忙,大早晨起來,沿院落溜達了半個時辰,在院子正中的石頭方桌前坐下,招呼妻兒一塊兒吃飯。劉欽在南頓縣當縣令已經有些年頭,日子過得本也富裕,但他崇尚墨家學說,向來主張節儉,每天的飯食和平常家庭並沒什麼兩樣,不論長幼尊卑,都圍在一張桌子旁狼吞虎咽,絲毫看不出大老爺派頭。

聽到老爺招呼,劉媽慌忙從旁側廂房裏出來,到隔壁廚房中端出熱騰騰的飯菜,一樣一樣地擺在石桌上。劉媽是劉欽的遠方親戚,因家鄉連年天災,丈夫、兒子外出逃荒,一去再無消息,自己無依無靠,便投奔劉欽來了,沒事時照顧孩子們的冷暖起居,吃飯時幫忙擺放碗筷,打打下手,平日裏慢聲細語地講講鄉下趣事,倒也頗受孩子們喜歡。

夫人樊嫻都是南陽郡豪強望族樊重的女兒,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性情溫和,知情達理,是劉欽的賢內助。他們眼下共有六個兒女,年齡不大不小,正是讀書求學的年齡。不過劉欽並沒請私塾先生,六個兒女和侄子劉嘉的禮儀詩書,都出自樊嫻都之手。或許是受了她的影響,孩子們都也遇事謙恭明理,個個文質彬彬,全無紈絝氣息。此時正是吃飯時間,公子、小姐都穿戴整齊,按長幼依次坐好。

劉欽很少有時間照顧孩子,難得一家其樂融融。他滿臉慈祥地微笑著,招呼孩子們吃這個喝那個,邊吃飯邊漫不經意地詢問他們近來在忙什麼。

小兒了劉秀最為調皮,噴香的飯菜也吸引不住他的注意力,他扭動著身子,東看看西瞧瞧,還不時伸手撫弄一下身邊的小草。老大劉看在眼裏,心中十分不痛快。劉(字伯升)身為長兄,雖然疼愛幾個弟妹,但遇到他們有不對的地方,他教訓起來,往往也很不留情。因此幾個弟弟妹妹都敬怕他如同敬怕爹爹。唯獨這個最小的弟弟劉秀,軟硬不吃,碰到他做錯事,你剛拉下臉來要訓斥他幾句,他卻看著你吃吃地笑,滿臉稚氣無辜,弄得你發不成火,好像一拳打在草堆上,無聲無息,自己反倒覺得沒趣,最讓劉頭疼。今天正好趁父親在,心情也不錯,趕緊參他劉秀一“本”,也好解解自己的怨氣。

“爹爹,近來幾個兄弟都勤於修文習武,自己感覺長進不小,大家都打算將來或高坐廟堂,或馳騁沙場,轟轟烈烈地幹一番事業。可劉秀總是偷懶,跑得不知去向,並且他還老愛侍弄稼穡坪裏的幾根破禾苗,一幹就是大半天,好時光都給荒廢了。照這樣下去,玩物喪誌,連家業也繼承不了,更別說什麼光宗耀祖! ”劉到底年輕,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高,頗有幾分義憤填膺。

劉欽頻頻點頭,聽他發完了牢騷,緩緩放下碗筷叫著劉秀的字輕聲問:“文叔,你是不是不聽你大哥的話了,你自己說,你每天都幹了些什麼?”劉秀本來正在一邊往嘴裏扒拉飯,一邊去盤子裏夾菜,聽父親問到自己,抓筷子的手趕緊收了回來,小臉望著父親,眨眨眼睛卻不開口。

劉夫人見老爺要訓劉秀,生怕鬧得大家都不痛快,趕緊打圓場:“老爺,孩子還小,現在還不明白那些大道理,過些時日,他自會通曉的。”劉欽看著劉秀,又看了看劉,知道劉性情剛毅,已經明白劉家此刻所處的尷尬境地,故此雄心勃勃,時刻準備建功立業,對弟弟劉秀可能過於期待,便對劉秀說:“秀兒,以後千萬要聽你大哥的話,勤於修文習武,學成一身正經本事。常言說得好,貧不足羞,可羞的是貧而無誌;賤不足惡,可惡的是賤而無能;老不足歎,可歎的是老而無成;死不足悲,可悲的是死而無補於世。人生一場,應當樹立雄心壯誌,爭取做大事。至於稼穡之事,還是少去耽誤時間為好。”劉秀知道父親並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心放回肚裏,點點頭表示聽到了,又理直氣壯地吃了起來,還偷偷衝大哥做了個鬼臉。劉見又是一拳打進水裏連浪花也沒激起幾點,也沒辦法,隻好悶頭吃白飯。劉欽的大女兒劉黃看在眼裏,不禁抿著嘴笑了笑,讓劉更是覺得無味。

劉欽把這一切看在眼裏,暗歎自己又何嚐不知道劉的心思,隻是感覺劉太過直率魯莽,倘若再幫他說話,必定助其聲勢,對劉秀以及幾個兒子心性發展反倒不利,也就默不作聲。

府衙後院外有一塊肥沃的田地,南頓令劉欽公務之餘便常來侍弄它,在田裏種上穀物,四周種上青菜瓜果。秋天到了,莊稼熟了,青菜瓜果也掛滿果實,田裏一片穀香瓜甜,南頓令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歸隱田園的怡然自得之情,仕宦的煩惱此刻便一掃而光。他給這塊田園取了個高雅的名字:稻香園。並親書匾額,懸在田園入口處。

劉黃冒雨走出府門的時候,稻香園裏,一個九歲的少年,頭頂著鬥笠,正蹲在一小塊田邊用手指撥拉著泥土,察看著土裏的種子是否發芽了。雨下得正急,鬥笠並不能完全擋住雨水,水珠濕透少年濃密黑亮的鬢角,滾落在紅潤潤的臉蛋上,他全不知覺,仍細心地察看著土裏的種子,終於他發現有一顆種子鼓出嫩黃的胚芽。

“發芽了!發芽了!”少年高興地跳起來,拍著沾滿泥巴的雙手。

“三弟!”劉黃踩著泥濘,來到稻香園門口,遠遠看見田裏的人影,大聲喊道。

少年聽到姐姐的喊聲,高興地招招手叫道:“大姐,快來看呀!我種的麥子發芽了。”劉黃隻好踩著田埂走過去,少年等她來到跟前,忙蹲下身來,用手撥開泥土,得意地道:“大姐,你看呀,這些種子喝飽了雨水,長得又白又胖。 ”“三弟,”劉黃伸手拉起弟弟潮濕的衣袖,責怪道,“這樣大的雨,你還跑出來,會淋出病來的,快回家去。”少年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又用手指著身後一大塊田,說:“那是爹種下的麥子。我要跟爹比一比,看誰的麥子長得好。”劉黃拉著他往田外走。

“三弟,快回去。大哥又要發火了。”少年邊走邊把脖子一梗,“哼”了一聲道:“又是大哥,我才不怕他呢!”姐弟倆走出稻香園,雨漸漸停了。劉黃拉著三弟的手,在路邊的積水裏洗幹淨。

這個少年就是南頓令劉欽的三公子劉秀,字文叔。劉秀是劉欽為濟陽令時,樊夫人在濟陽任所所生。當年風調雨順,濟陽獲得了空前的好收成。

日升日落,鬥轉星移,天氣暖了又熱,熱了又涼,日子像流水一樣,從指縫間悄悄溜走,想抓也抓不住。倏忽間一個季節一個季節走馬燈般地閃過,正如劉欽所感覺到的,充實而平淡。

雖然劉秀還是忘不了那些花花草草,但練習刀槍和陣法還是勤奮很多。劉欽近來時常很晚才回來,而且總是麵帶愁容。全家上下都莫名其妙,卻不敢輕易詢問政務上的事情,隻能私下裏猜測。這天已過亥時了,房外終於傳來穩重的腳步聲。樊嫻都知道是丈夫回來了,馬上吩咐劉媽去熱飯。

“老爺回來了。”劉欽點點頭,徑直走到書房,坐在書案前,沉著臉一聲不吭。

“飯已經熱上了,老爺還沒吃飯吧?”劉媽小心翼翼地問。

“吃過了。”劉欽淡淡地說,麵色越發陰雲密布。

樊嫻都有些驚奇,平日裏就是再晚,老爺也會回家吃飯,從不喜歡和別人上酒樓,今天倒有些反常。

“劉福,你一整天跟著老爺,老爺在哪兒吃的飯?”樊嫻都悄悄把劉福叫了出來。

“回夫人,是在太守衙署吃的。今天安漢公王莽派使者來汝南郡巡視,太守大人和屬縣的縣令都要求陪宴,老爺也去了,回來後就不高興了。 ”“哎,知道了,你也快回去吧!”樊嫻都歎了一口氣,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我這兒還有點補品,你帶回去吧!多給你媳婦加點好吃的,孩子馬上就要生了,可要注意。 ”“不行,我不能拿夫人的東西了。 ”劉福趕緊推辭道,“這些年來跟著老爺已經得到很多了,況且前些日子送的東西還沒吃完呢,我不能再要了。 ”“拿上吧!你也知道,我從來就沒把你們當下人看,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隻要孩子健康,我們也就放心了。”樊嫻都讓劉媽把東西塞給了劉福。

轉身樊嫻都回到屋裏,劉欽還在沉思,微閉著雙眼。

“劉福的妻子馬上就要生了,家裏又要添丁喜慶了。”樊嫻都有意找個高興的話題打破沉悶。

“是啊!劉福這兩天一直為此高興著呢,畢竟,平民的幸福是如此容易,唾手可得啊!”劉欽說話的時候心裏分明閃過一絲悲傷。

劉欽本是漢帝宗室一脈,高祖九世之孫,漢景帝的嫡孫,說來也是正宗的皇家血統。不過到了劉欽這一輩,已經漸漸和巍峨的皇宮相去甚遠,官職上隻是個小小的南頓令,一輩不如一輩,正如元帝以來漢室江山一樣,一直在走下坡路。新近有消息傳來,安漢公王莽的女兒已被聘為皇後,不日將舉行婚禮。如此一來,本就控製著朝廷大權的王莽更是成了太上皇,整個宮室就是他的天下。對朝廷情形略為熟悉的人都會忍不住猜想,這漢室江山不久或許就要改姓王了。局勢敗壞到這種地步,劉欽感到洶湧湍流下更為險惡的潛流,他不僅為大漢皇室擔心,也更為自己一家的前途命運萬分擔憂。

劉欽表麵上還是照常處理公事,市麵上也仍然顯得井然有序,但劉欽知道,這隻不過是暴風驟雨來臨前的片刻寧靜,山雨欲來,陰風正在迫近。

當劉欽憋不住把內心的憂慮吐露出來後,樊嫻都反倒格外平靜。

“老爺,既然朝廷這麼亂,咱想管也管不了,不論這天下姓王還是姓劉,反正我看這南頓令也做不多長久了,倒不如我們帶著孩子一塊兒回老家舂陵,種幾畝薄田安然度日過得安心。”劉欽想了想長長歎口氣:“唉,其實我又何嚐不想歸隱田園,獨善其身?可你想過沒有,真是那樣,又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再說,如果王莽真的篡位,他會放過我們宗室子弟嗎?我們無法享受像劉福那樣的平淡幸福喲!況且還有這一大群孩子,他們的將來怎麼辦,也跟隨我們默默無聞老死鄉下?尤其是兒,他年齡不小了,而且性情剛烈,經常以天下大任自居,他甘願回去侍弄幾畝田地嗎?”“兒自幼就有一般人沒有的魄力,說來頗有高祖遺風,況且他體格健壯,勤於習武,相信他能成就一番大事業。”樊嫻都點點頭若有所思。

“你說的是,不過我擔心,兒性情豁達豪爽,容易結交士人,這是好事。但他不大喜歡看書,即便看書也是讀些兵法,自己修養不夠,遇事魯莽,不懂得收斂鋒芒,是其最大的弱點。如果將來兵荒馬亂群雄並起,他的性格又怎麼能應付得了那樣的世道?君子外圓內方,才是製勝之道。從這方麵講,倒是秀兒機敏過人,性情溫和,雖然熱衷於農事,但我看他熱衷農事也隻是借此養性,深得韜晦真諦,未必不是可選之才!”劉欽陰沉的臉上忽然微微笑了一笑。

“人家都說老爺有相人之術,你說的話自然有道理。對了,聽濟陽百姓講,生秀兒時紅光滿天,真有那麼回事嗎?”樊嫻都猛然想起來,好奇地問。

“哪裏有那麼玄乎?當時正值寒冬,況且又是半夜,為了取暖照明,我讓人搬來十幾個炭火盆放在外屋,又點了許多支蠟燭,裏麵火光是紅的,而窗外則銀裝素裹,所以常人看來就好似紅光映天。夫人飽讀經書,孔子不提神魔鬼怪,你怎麼問出這種幼稚的問題?”劉欽溫和地看著妻子,其實並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

“話是這樣說,可哪個父母不希望孩子天生貴胄。”樊嫻都眼中亮光閃閃。

“唉,我整日憂慮繁忙,整個家就靠你支撐,孩子們得到的教誨,說來全是你的遺風,我這個為夫為父的真不夠稱職了!但繁忙有什麼用,眼看國將不國,家將不家了!”劉欽深深歎一口氣,起身走到門外仰望著蒼茫的天際。夜風涼如清水,劉欽禁不住連打兩個寒戰,但他仍然突兀地站立著,久久一動不動。

不料,天剛朦朦亮時,劉欽突然發起高燒,樊嫻都用手摸著丈夫的額頭,嚇了一跳。慌忙一邊穿衣,一邊叫人。劉寬、綺兒和幾個家人聽到夫人的喊聲,一齊跑進來。樊嫻都忙吩咐道:“劉寬,快去請郎中來,要最好的郎中!綺兒,快幫我伺候老爺。”劉寬也嚇了一跳,來不及答應,轉身就往外跑。綺兒則趕緊打了熱水來,把熱毛巾敷在老爺頭上,樊嫻都伏在丈夫的肩膀上,焦急地問道:“老爺,你怎麼樣?”劉欽強睜開眼睛,低低的聲音說道:“夫人放心,我……我可能受點風寒,會好的。”樊嫻都摸著丈夫燒得滾燙的臉頰,難過地道:“這風寒病怎麼會這麼厲害。”早起練功的劉、劉嘉、劉仲、劉秀弟兄四人聽說父親病了。慌忙丟下兵器跑來,齊刷刷跪在劉欽床頭。劉、劉仲難過地問道:“爹,你怎麼樣?”劉欽強撐著身子道:“爹沒事,兒,快去縣衙找王都尉叫他帶人去製止南門外張、李兩姓的械鬥。”劉望著病中的父親,不忍離去。劉仲難過地說:“爹,您都病成這樣了,還過問這種事。 ”“混賬東西!”劉欽厲聲罵道,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快去,遲了要出人命的。 ”“我去!”劉答應著,正要站起來。身邊劉嘉按住他道:“伯升,你留下照看伯父,我去縣衙。”劉嘉前腳剛走,劉寬就領著郎中進來了。這位郎中五十多歲,慈眉善眼,眾人都認識,是南頓最有名的郎中萬複生。樊嫻都一見,慌忙命人賜座、上茶,道:“萬先生,快看看我家老爺,怎麼病得這麼重?”萬複生點點頭,在劉欽床前坐下,先摸了摸額頭,又摸了一會兒脈息,道:“大人偶感風寒,發起高燒,這倒是不難治愈。”眾人一聽,放下心來,不料,那郎中又道:“隻是小人看大人脈息,憂鬱之疾已入膏肓,恐不易治啊!”樊嫻都大驚,道:“先生說什麼?”“小人是說,大人的傷寒高燒,隻需一劑藥便可治愈。隻是大人長期憂慮,鬱積成疾,已入脾肺,小人沒有十分的把握。”樊嫻都臉色蠟黃,劉弟兄和不知何時來的劉黃三姐妹也臉色灰白,劉秀、劉黃、劉元、伯姬嚇得大哭。

萬複生看了,也覺心酸,站起來道:“大人的病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小人一定盡力而為。”劉欽努力裝出笑臉,故作輕鬆地道:“好了,好了,孩子們都不要哭,你爹哪能這麼容易就拋下你們啊!”萬複生開了藥方,樊嫻都忙命人去藥鋪抓藥,煎好後給劉欽服下,隻一頓飯的功夫,劉欽出了一身透汗,熱退下去了,精神也好多了。全家人稍微放寬了心。

但一晃十幾天過去,劉欽還是不能起床,而且日漸消瘦,麵容憔悴。萬複生每天都來診治,總是不見好轉。樊嫻都憂心如焚,暗中飲泣,劉府上下也聽不見一聲歡笑。

一天,萬複生診治完,悄悄把樊嫻都、劉叫到一邊說:“老夫人,大公子,小人慚愧,實在無能治愈大人的病。”樊嫻都大驚失色,惶然道:“你是說,老爺的病沒救了?”劉急道:“先生請說,到底怎樣方能治好家父的病,花多少錢都成。”萬複生忙說:“不是錢的問題,大人的病也許有救,但小人已經無能為力。小人可推薦一名神醫,這人有祖傳專治憂鬱之疾的妙方。隻是此人醫德欠佳,架子特別大,恐怕不容易請到。”樊嫻都仿佛抓住一根救命草,忙說:“先生請講,此人是誰,我多與他銀兩就是。 ”“就是南陽名醫申徒文的後人申徒臣。申徒家是南陽的豪族,家財萬貫。即使宮宦之家,也比不上。多給他銀兩,怕是也請不來。 ”樊嫻都的母家就是南陽豪族,申徒文的名字她當然聽說過。隻是申徒文已死去十多年,想不到他的後人也有神醫妙方。

劉一聽有希望,信心十足地說:“先生放心,隻要能把這申徒臣請來,叫我給他磕十個響頭都行。”計議已定,劉便準備動身去南陽請申徒臣。樊嫻都千叮嚀,萬囑咐。

“兒,且記住,你是求人家救你爹的命,一定要多說好話,多求人家,多與他銀兩。萬萬不可使性動粗,惹惱了人家,誤了你爹的病。”萬複生也叮囑道:“老爺已病人膏肓。此去南陽三百多裏,大公子一定速去速回,不可耽擱時日,誤了老爺的病。”劉對家裏的一切操之以手,憂之以心,時時處處不忘自己重振劉姓江山的責任和使命。而劉秀,卻似乎與劉的壯懷激烈格格不入,在劉看來,他實在太心地平淡了。雖然劉秀每天也要抽出一些時間習文練武,但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卻是白水河岸邊那塊他親自開墾的良田,把很多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了田地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上去似乎還不是有意裝裝樣子,而是甘之如飴,別有一番滋味在其中,日日怡然自得,天天知足常樂。劉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痛在心裏。

“難道劉秀真是這般懦弱,麵對百姓受難,生靈塗炭,也不管天下將要姓啥,就此沉淪於瑣事而無動於衷嗎?他不把百姓水深火熱放在心中倒也罷了,那他就連自己的功名利祿都不計較了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是常理,也在情理之中,但事與己關,不生憂患,就未免匪夷所思,出人意料了。”每次看著劉秀扛著農具悠然走出庭院,劉總要望著他的背影想上半晌:“三弟呀三弟,你正青春年華,難道就注定甘願這一生默默無聞碌碌無為?‘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整天朗誦這首詩,你難道一點觸動都沒有?退一步說,不求取功名也罷了,免得利欲熏心,招惹是非。可是,當今形勢下,作為皇族子弟,豈是一個遠禍全身躲避退讓就能了結的……”從劉秀想到自己,劉千愁萬緒集在心頭,眉頭皺上半天都展不開。

為此他也旁敲側擊地和劉秀談論過,但無論他怎樣想方設法點撥開化,劉秀似乎總不能領會他的良苦用心,常常是劉秀引經據典,出口成章,妙語連珠,娓娓道來,反而讓劉麵紅耳赤地對答不上來。他憂心忡忡卻又束手無措。

自己本來是想勸勸劉秀樹立起遠大誌向,不料卻無端地被弟弟一大套一大套的道理所搪塞,白費口舌倒沒關係,最重要的是根本起不到絲毫作用,劉繽簡直要搖頭苦笑了。不過當他把心事無意中說給新婚妻子時,事情好像突然有了轉機。

劉的妻子潘氏,雖不出自名門望族,但也算得上大半個大家閨秀,不但聰明賢惠,而且乖巧伶俐,常常有令劉意想不到的奇謀巧計。正因如此,劉對妻子很是佩服,說話也不那麼粗聲大氣,低眉順眼的分外溫和。劉秀和劉玄曾開玩笑地在劉麵前朗誦一首他們胡謅的詩:大江過去是黃河,風波迎船可奈何。丈夫若有淩霄誌,誰肯低頭拜老婆?劉當然聽出他們調侃的意思,不過自己並不以為然,依舊我行我素。劉把自己想讓劉秀務正業、立大誌的想法告訴了妻子後,潘氏不假思索,當即微微一笑點點劉的鼻子:“都說夫君精通兵法,讀過許多計謀韜略,怎麼輕易就被表麵現象所迷惑?你可聽說過養精蓄銳韜光養晦,叫我說,三弟不是不出頭,是時機未成熟,他大智若愚,此乃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呀! ”“哼,我就不相信,他會有如此心計。再說,即便是真人,總也得出山才能顯出他胸懷天下的鴻鵠之誌,一直這樣打啞謎也不是辦法。我就是想讓他放棄什麼老牛般的耕作,我們弟兄每日練兵習武,將來有機會,一道出去幹番大事業!”聽潘氏竟然誇獎開劉秀,劉更不服氣,甕聲甕氣地說。

“若是這樣,其實也不難。夫君,自古以來都講究千求不如一唬,勸將不如激將……”“妙,妙,真是高屋建瓴,如撥雲見日!”潘氏說到半截,劉已經茅塞頓開,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連連讚說,“娘子所言極是,我明白了!”暮春夏初總是天朗氣清,豔陽高照。這是個幹農活的最好時節,劉秀比平時更加忙碌,幾乎一整天都泡在地裏辛勤耕耘。他前腿弓,後腿蹬,一絲不苟地用力拉鋤,幹枯的地皮被劃開,露出鬆軟的土壤,仿佛一大塊地毯正徐徐展開。歇息時四處眺望,田崗的禾苗長勢可人,綠油油的隨風搖曳,預示著豐收年景即將到來。縱使揮汗如雨,腰酸背痛,每次看到這情景,心裏總是歡喜不已,劉秀看著一棵棵禾苗,就像看到一個好收成,看到一個大前程。麵朝黃土背朝天,他知道,這就是生活,就是功績,是讓皇天和後土來見證的功績。

白水河的對岸,劉欽墓地旁邊,劉和一群宗室子弟還有新結交的豪傑朋友朱祐,正在舞槍弄劍,揮戈躍馬,人的喊叫聲,馬的嘶鳴聲,加上兵刃碰撞聲,回蕩出老遠。看看騰起的塵埃,就能想象出他們人歡馬叫的情形,真是分外淋漓酣暢。開始時劉試圖以這種殺破天的巨響來驚動劉秀,激發他放棄農活。可是一連幾天過去,劉秀似乎兩耳不聞對岸聲,一心隻為稼穡用,並沒表現出對他們羨慕的神情。劉自然不甘心,他暗暗安排下去,要接著激將。

有天操練完畢後,劉秀仍在田地裏除草。劉家兄弟一班人馬悄悄繞到劉秀的背後,劉站著看了片刻莊稼地,第一個發話說:“三弟,你整治的莊稼長得不錯嘛!人就怕專心,一專心起來,沒什麼事情幹不成的。就拿種地來說,這玩意兒雖說是最末的雕蟲小技,但不專心還真幹不好。我看你別的不比弟兄們強,就這還能拿得出手,這方圓百裏的,誰能擔當起種田能手的美譽,自然是文叔了。我看文叔甚至都可以跟高祖皇帝之兄劉仲相媲美了!”“是呀,是呀! ”劉引開了頭,大家便按照安排好的唱和起來。“劉仲雖然沒有高祖皇帝‘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四方’的躊躇壯誌,一生無所作為,但能稱得上一個種田行家,也算不錯了!綠葉襯紅花嘛,沒有抬轎子的哪有坐轎的,人命天定呀!人的造化在呱呱墜地時就被注定了,有人如大鵬展翅,有人如老牛拉犁,不認命也下行呀!”朱祐借機添油加醋。

其他人也不甘落後,你一言我一語地裝模作樣議論著:“文叔人家有自知之明,不能在男兒之誌中占上風,就索性遠離塵世,享用人間清靜悠閑之福,這樣不是足可以和天地同朽嗎?哪像我們,每天立誌要站在峰頭浪尖,要振興什麼家業,要不負劉家皇族後人。唉,放著清福不享,傻喲!”劉玄更是手舞足蹈地唱了起來:“眼看世事兩茫茫,光陰倏忽消長,何必四處奔忙?你看那種田的小事一樁,卻不知人家聰明無量,既不用傷筋動骨,又不用費心思動愁腸。管他天下怎動蕩,我文叔就是一介農夫,你們能把我怎樣!”紛紛調笑中分明是另有一層嘲諷的意思,劉秀聽了真不是滋味,暗想你們倒不如罵上一頓來得痛快,但自己的心思,他們豈能明白?忽然間劉秀眼前閃過父親即將撒手人寰的一幕。當時大哥和劉仲不在,父親將自己叫到身邊,握住自己的手,緩緩而有力地囑咐說,你們兄弟要戮力同心,共扶漢室……這樣想著,劉秀再不想聽他們胡言亂語,扔下鋤頭,悶著頭出了田地,分開眾人,一聲不響地往家走。劉兄弟和朱祐等人見狀,個個相視而笑,劉得意地想,這下好了,劉秀終於上當了!其實自從大哥他們從京城回來,劉秀就開始有了個想法,隻是這個想法還不成熟,正在腦子裏打轉。現在他忽然堅定了自己的這個信念,到京城去,進太學觀望朝廷動向!為什麼會有這麼個大膽的想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隻是看到大哥他們如此狼狽地回來,從而引發了他強烈的好奇心和好勝心。大哥如此英武卻碰了一鼻子灰回來,京城到底是什麼情形,是龍潭虎穴?哼,我偏不服氣,若是我闖蕩一番,風風光光地回來,看你們是否還會對我說三道四?!這樣琢磨著,他加快腳步回到家中,也不遮掩,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說給母親。樊嫻都聽他滔滔不絕,對劉秀的轉變先是一陣驚喜,驚喜過後,一陣淡淡的憂愁又襲上心頭。雖說劉秀年齡也不小了,按理說該曆練曆練。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門,顯得少不更事,照顧自己都是一個大問題。再加上劉他們剛從京城回來不久,差點兒闖出大禍,劉秀孤身一人,能放心嗎?不過讓樊嫻都略微放心的是,劉秀脾性穩重,和他哥哥們風風火火的大不相同。劉秀舅舅樊宏前幾天來家中閑坐,也正好提到,說外界紛紛傳言王莽已經不滿足攝皇帝,他一邊安排心腹大臣聯名上奏,讓自己登基坐殿,一邊調兵遣將,準備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總之劉家江山就要完蛋了。當時樊宏感慨地說,可惜咱們現在如同井底之蛙,消息閉塞。應該派個人到京城當做耳目才好。但讓誰去,卻是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