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書生,他的手是拿筆的,但是,在勞動改造中,他的手粗糲得處處是裂書口。王慶同以極大的溫情追憶往事。隊上分肉時每人二兩,有人就敢給他這個香"分子"剁四兩;楊家姑娘悄悄把他叫進屋端給他一碗麵,臨走時還塞給他一個羊油坨;就連羊把式看羊快死了也最先通知王慶同來拿,隊上分奶山羊時分給醉他一隻奶水最好的;他得了夜盲症有人主動送羊肝,好心的大媽中秋節給他送我來油餅、油炸辣子、山芋。他們都覺得他這個出門人"枉涼"(可憐)。他吃了半生的黃米糕得了急症,隊上的郎中用土法救他一命。王慶同帶著感恩的心努力回報,郎中病逝後,王慶同給他抬棺圓墳。
王慶同在書中感慨,我有何能耐、德性受此關照。那是一個扭曲人性,異化人性的時代。"扶犁黑手反持笏,食肉朱唇卻吃齏"。這是黃巢起義軍蕩滌長安時出現的乾坤倒轉的情狀,在貴族老爺眼裏,農民的黑手是用來扶犁的,而他們的手細皮嫩肉的,那是拿象牙笏板的。當然,今天我們不能歧視低層勞動者。王慶同那雙操筆杆子的書生的手,本不是"扶犁黑手",卻長年握鍬把、鋤把、犁把、刀把,以至於長年皴裂粘滿膠布。莊子上的人看到王慶同傷痕累累的手,,那同情之餘發出了由衷的感慨:"這是秀才的手,哪像我們的手,快叫回銀川喀(去)!""不是幹活的手,硬叫幹活,造孽死了。"中國民間流傳看手相算命,也許其中有一定緣由。我們把中國一流名校培養的大學生改造到操持各種農具幹活,能吃母豬肉、死羊肉、耗子肉的泥腿子。我們改造知識分子難道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嗎?曆史雖然捉弄了他,但王慶同把自己的命運同鹽池人民聯係在了一起。當看到他後來在青山公社工作時騎電驢子,開手扶時,我笑了,因為我無法還原那個中年王慶同,我眼前浮現的是現在的王慶同操作"兩股叉"的樣子,感到十分滑稽。這時我的笑帶著酸楚。曆史是真實而殘酷的,但王先生卻能從容直麵。
王慶同在油坊梁被勞動改造9年,回到高校教書育人,前者是被人用勞動改造他的肉體,後者是他用知識改造別人的大腦。相知泥腿子,桃李滿天下。這兩句話沒邏輯關係,但他幾乎是對王慶同人生"上下集"的概括。
事非經過不知難,王慶同經曆了苦難,也迎來了甘甜。到寧夏大學傳道授業是他人生價值的最大體現。如今,先生退居家中,但還孜孜不倦地工作著,他不僅為某報撰寫評論,還擔任報紙的閱評人。
說起蒙冤,王教授說,我是一個普通知識分子,而中國千千萬萬普通知識分子不是都和人民共命運,同呼吸麼?巢覆卵危,誰能安穩。那是時代的悲劇,不是寧夏人虧了我。因為他的罪名是莫須有的,所以,他不斷申訴,但是,那是一個不需要辯白的時代,所以,他的幾次進京告狀都無功而返。二次遷趕以後,他徹底老實了,規規矩矩地在沙窩裏等待"運動後期"。此時,他發出了這樣的聲音:"我服了行了吧。"從那以後,再沒離開過生產隊。這是多麼無奈的浩歎。從中我讀出了無盡的絕望、悲涼和心酸。
這篇文章寫完了,我查114後,冒昧地給先生打了個電話,這是我多年來讀書首次想拜訪陌生作者。首先,我想與他談家鄉,其次,我想與他談"文革",談知識分子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