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鵬旭先生是我在鹽池一中"高五"複讀時的英語老師,在我眼裏,他是一個很威嚴甚至狷狂的人,威嚴得令人生畏。因為我一直認為他不好接近,所以也沒有刻意走近他。如果不因文字之緣,我確信,我和郭老師是有距離的。郭老師的講課是頂呱呱的,但他的嚴厲也是出了名的。如果是他一手從高一帶到高三的學生,幾乎沒有沒被他修理過的,但學生對他恨不起來,相反的是敬佩有加。在我看來,教書實在是個良心活,訓斥甚至體罰學生費力不討好,是極不明智的事,但郭老師似乎不會算這個賬。他的嚴厲源於責任。我確信,為人師者征服學生,除了教學藝術外,更有其獨特的人格魅力。當年他清瘦的有點像魯迅,十幾年後再見先生時,他發福了,倒有幾分佛的慈祥。那晚,我們一幫學生與他一起飲酒,笑談往事,席間郭先生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他說,學生都長大了,自己也老了,不但嚴肅不起來,有時讓他們"整"得還沒有脾氣,他們到鹽池不但和老師拚酒,酒後還打主意贏他的錢。
我兩年前看過他的《忘類交》(後改為《蠻荒中的元神》)。那是發生在烏拉圖草原的寥遠的傳奇故事,寂寥的草原,神秘的老人,性靈的蒼鷹,小說中某種神秘或神性的東西,讓人揮之不去。當草原成為往事時,我們怎能抑製住對曾經的美麗的向往呢?我理解的生命的元神,更應是一種信念,一種精神皈依。那本發黃的"神書"幾乎是作者人生長夜的心燈,有了它的照耀,他才不畏前行。我確信,創作這篇小說是先生的一次尋找神奇瑰麗的精神家園的生命之旅。最近,看到郭鵬旭先生的小說集《蠻荒中的元神》後,發現先生不僅是一位高師,更是一位出色的作家。比之無病呻吟的矯情之作,比之哀歎貧窮和苦難的傷懷之作,無論在思想還是意境上,他都要高出幾籌。郭鵬旭的小說有史詩般的悲壯,那種強烈的視覺衝擊和心靈震撼最具征服力。郭鵬旭的小說是很有風骨的,我們鮮見讚歌式的獻媚之筆,批判的鋒芒在他的小說中時露崢嶸。他的文字充滿了傲岸和狷介,那是真正雄性的聲音。我說他的小說的鈣質有點超標,一點也不誇張。人民文學原編審趙則訓在評價郭鵬旭時十分稱道他的冷峻的寫作心態和寵辱不驚的大將風度。近些年,寧夏文壇空前熱鬧,他卻獨處一隅,悄悄鍛劍。待他亮劍時,我們看到的是刺目的寒光。
郭鵬旭屬大器晚成者,四十多歲開始寫小說,然而,他端起那支文學的老火銃,直接瞄準的是《人民文學》,而且屢屢得手。郭鵬旭先生在本書題記中有這樣的句子:"我要用盡整個身心的力量,像野狼那樣嚎叫一聲,孤獨和憂傷,或者失落和無奈,都會隨自由的風飄向遼遠。"這句話似乎寄托著他的某種寫作理想。讀罷他的文集,我聽到了這種久違的聲音,那種泣血的呐喊比他說的,比我想象的更淒厲,更生猛。我想起齊秦的那首《北方的狼》:"我隻有咬著冷冷的牙,報以兩聲長嘯,不為別的,隻為傳說中美麗的草原。"郭鵬旭先生從鄂爾多斯草原走來,他大概就是那匹傳說中的狼。
《碧湖佛影》是一篇問題小說,是一部悲劇,也是一篇極可能引發爭鳴的小說。作品對人心靈的撞擊猛烈而激越,讓我感到了錐心的痛。在寫作手法上有人稱之為魔幻現實主義,郭鵬旭先生在上海外國語大學學習期間,對歐美文學情有獨鍾,多少受些影響自在情理之中。其實,真正的魔幻現實主義書手法是作者在小說中插入許多神奇怪誕的幻景,使作品的整個畫麵亦真亦香幻,似是而非。然而,所謂魔幻手法,在他的小說中僅僅是一種點染。展開他的小說畫卷,真大於幻。評論者在語言蒼白時總喜歡給作品冠以許多花裏胡醉哨的稱謂,於是,文壇便充斥著這個先鋒,那個主義。我以為,《碧湖佛影》是我魔幻現實主義這個提法有待商榷,如果非要俗套地冠以什麼主義,我寧願相信是批判現實主義。小說的男女主人公是一對追求美好、積極向上的青年,他們的愛情純潔真誠,讀者在閱讀中懷一種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期待。然而,作者下手太狠,不,是現實太殘忍。因為這篇小說基本上是寫實的。蒙克圖是個普通草原牧民,他自學繪畫並自費進京深造,學成歸來,趕上旗裏搞慶典,他以自己的一技之長給參加慶典的一些鄉鎮做彩車。出於對政府部門的信任,他自己借高利墊資,然而,活幹完了卻多年要不來工錢。一方是債主逼債,另一方是欠款單位的推諉冷漠,使他走投無路。小說最後,男女主人公在陰陽兩界的中間地帶徘徊,無奈間或墮入色,或遁入空。那個美麗的姑娘烏雲索娃,為了支持窮困的男友完成學業,出賣了自己的身體。蒙克圖絕望中選擇自殺,然而那縷佛光讓他在神秘的"空"中找到了生的希望。老尼姑讓他花完身上所有的錢就有辦法了。在神尼的指點下,萬念俱灰的他步入了色情場所,他傾盡所有,準備墮落一次。然而,身心俱疲的他在一次色情交易中發現,自己竟然連墮落一次的資本也沒有-他陽痿了!那個叫丫丫的"小姐"身上煥發出的人性美,讓人在悲涼中有一絲慰藉。她告訴蒙克圖,找黑老大喇嘛頭以黑吃黑的辦法追到欠款。其實,導致蒙克圖陽痿的不僅是對生活絕望,最殘酷的一幕是,與丫丫行事之前,這個傻丫頭無意間說破了一個秘密-烏雲索娃賣過身。這對蒙克圖的打擊最為沉重。自己心中純潔無瑕的天使竟然做了妓女,自己離世之前竟然要當一次嫖客。盡管他們二人在心性上都沒有墮落,然而,正是這種無奈加劇了小說的悲劇成分,讓人心碎。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神尼沒能挽救蒙克圖,遇見喇嘛頭時,也許蒙克圖重燃了對生的希望,然而,喇嘛頭不是他的救世主,最後,蒙克圖死在了喇嘛頭的槍口下。作者說這是永久的解脫,不是麼?欲死不能,欲生不得,這是怎樣的悲涼。這篇小說的主題很嚴肅,內容太沉重,作者小說中並沒有特別激烈的語言,隻是冷靜的敘述。然而,閱讀後,讀者的心無法平靜。善良的讀者在追問,誰該對這對年輕人生命的寂滅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