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2 / 3)

方大曾的作品像是三十年代留下的一份遺囑,一份留給以後所有時代的遺囑。這些精美的畫麵給今天的我們帶來了舊式的火車,早已消失了的碼頭和工廠,布滿纜繩的帆船,荒涼的土地,舊時代的戰場和兵器,還有舊時代的生活和風尚。然而那些在一瞬間被固定到畫麵中的身影、麵容和眼神,卻有著持之以恒的生機勃勃。他們神色中的歡樂、麻木、安詳和激動;他們身影中的艱辛、疲憊、匆忙和悠然自得;都像他們的麵容一樣為我們所熟悉,都像今天人們的神色和身影。這些三十年代的形象和今天的形象有著奇妙的一致,仿佛他們已經從半個多世紀前的120底片裏脫穎而出,從他們陳舊的服裝和陳舊的城市裏脫穎而出,成為了今天的人們。這些在那個已經消失的時代裏留下自己瞬間形象的人,在今天可能大多已經辭世而去,就像那些已經消失了的街道和房屋,那些消失了的車站和碼頭。當一切都消失之後,方大曾的作品告訴我們,有一點始終不會消失,這就是人的神色和身影,它們正在世代相傳。

直到現在,方澄敏仍然不能完全接受哥哥已經死去的事實,她內心深處始終隱藏著一個幻想:有一天她的哥哥就像當年突然消失那樣,會突然地出現在她的麵前。《攝影家》雜誌所編輯的方大曾專輯裏,第一幅照片就是白發蒼蒼的方澄敏手裏拿著一幅方大曾的自拍像──年輕的方大曾坐在馬上,既像是出發也像是歸來。照片中的方澄敏站在門口,她期待著方大曾歸來的眼神,與其說是一個妹妹的眼神,不如說是一個祖母的眼神了。兩幅畫麵重疊到一起,使遙遠的過去和活生生的現在有了可靠的連接,或者說使消失的過去逐漸地成為了今天的存在。這似乎是人們的記憶存在時的理由,過去時代的人和事為什麼總是陰魂不散?我想這是因為他們一直影響著後來者的思維和生活。這樣的經曆不隻是存在於方大曾和方澄敏兄妹之間。我的意思是說,無論是遭受了命運背叛的人,還是深得命運青睞的人,他們都會時刻感受著那些消失了的過去所帶來的衝擊。

湯姆·福特是另一個例子,這是一位來自美國德克薩斯州的時裝設計師,他是一個迅速成功者的典型,他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使一個已經衰落了的服裝品牌──古奇,重獲輝煌。湯姆·福特顯然是另外一種形象,與方大曾將自己的才華和三十年代一起消失的命運絕然不同,湯姆?福特代表了九十年代的時尚、財富、榮耀和任性,他屬於那類向自己所處時代支取了一切的幸運兒,他年紀輕輕就應有盡有,於是對他來說幸福反而微不足道,他認為隻要躺在家中的床上,讓愛犬陪著看看電視就是真正的幸福。而曆經磨難來到了生命尾聲的方澄敏,真正的幸福就是能夠看到哥哥的作品獲得出版的機會。隻有這樣,方澄敏才會感受到半個多世紀前消失的方大曾歸來了。

湯姆·福特也用同樣的方式去獲得過去的歸來,雖然他的情感和方澄敏的情感猶如天壤之別,不過他確實也這樣做了。他在接受《ELLE》雜誌記者訪問時,說美國婦女很性感,可是很少有令人心動的姿色,他認為原因是她們的穿著總是過於規矩和正式。湯姆·福特接著說:“而在巴黎,羅馬或馬德裏,隻需看一個麵容一般的婦女在頸部係一條簡簡單單的絲巾,就能從中看出她的祖先曾穿著花邊袖口和曳地長裙。”

讓一個在今天大街上行走的婦女,以脖子上的一條簡單的絲巾描繪出她們已經消失了的祖先,以及那個充滿了花邊袖口和曳地長裙的時代。湯姆·福特表達了他職業的才華,他將自己對服裝的理解,輕鬆地融入到了對人的理解和對曆史的理解之中。與此同時,他令人信服地指出了記憶出發時的方式,如何從某一點走向不可預測的廣闊,就像一葉見秋那樣。湯姆·福特的方式也是馬塞爾·普魯斯特的方式。《追憶似水年華》裏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可以預測秋天的樹葉。這個名字給普魯斯特帶來了七、八個迥然不同的形象,這些形象又勾起了無邊的往事。於是,一位女士的經曆和一個家族的經曆,在這個名字裏層層疊疊和色彩斑斕地生長出來。那個著名的有關小瑪德蘭點心的篇章也是同樣如此,對一塊點心的品嚐,會勾起很多散漫的記憶。普魯斯特在他那部漫長的小說裏留下了很多有趣的段落,這些段落足以說明他是如何從此刻抵達以往的經曆,其實這也是人們共同的習慣。在其中的一個段落裏,普魯斯特寫道:“隻有通過鍾聲才能意識到中午的康勃雷,通過供暖裝置發出的哼聲才能意識到清早的堂西埃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