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行踏遍萬丈紅塵(1 / 3)

第一節 親人離世

離別和相逢,是生命常常演繹的故事。也因此,每一個人生才會悲喜交集。然而,經曆過命運沉浮的人懂得,相逢與別離,皆是命運恩遇的緣分。

就在蘇曼殊離開寺廟去香港的那段日子裏,他偶然遇到了當初在廣東的同鄉。這位同鄉起先並不敢認蘇曼殊,他無法確定這個人就是兒時的那個蘇戩,無奈他越看越像。後來他終於鼓起勇氣,上前攔住了蘇曼殊,禮貌地問:“這位大師,我看你與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不知道您是否知道一個名叫蘇戩的人?”蘇曼殊看了看他,仔細想了想,方才想起,說:“你是某某?”這位同鄉更是驚訝,說:“這麼說你真的是蘇戩?!”

“阿彌陀佛……”蘇曼殊雙手合十說:“蘇戩已經不在了,貧僧蘇曼殊。”同鄉隻是感慨道:“不論你是蘇戩還是蘇曼殊,我可總算是找到你了!”蘇曼殊問:“施主找我何事?”同鄉說:“你這些年與家裏割斷了聯係,你大概不知道,你的父親蘇傑生現在身患重病,就快要死了,你身為他的兒子,臨死前最好還是去見他一麵吧!”蘇曼殊聽了這個消息,心中竟激不起半點波瀾,他仿佛在聽別人家的故事一樣。他說:“蘇曼殊已經出家為僧,六根清淨,無父無母。施主若無他事,曼殊要走了。”同鄉見此,連忙攔住他說道:“好好好,你既然這麼說,我也沒辦法說什麼。不知道你現在住在哪裏?你我同鄉一場,再次相見也算緣分,改日我還要再上門與你相聚。”

蘇曼殊想了想,告訴了他地址。畢竟蘇曼殊並沒有打算在香港長留,那也隻是一個臨時的住址,就算告訴他地址倒也沒有什麼。他將地址給了同鄉之後則離開繼續化緣。同鄉得到他的地址,並沒有繼續在香港停留,而是直接返回了蘇家,將遇見蘇曼殊一事告知了蘇家的人。

這位同鄉完全是存著一番好心。他感念蘇傑生命不久矣,看著一個生命垂危的老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生機,而他臨死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再見兒子一麵,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又怎能不動容呢?不管蘇曼殊怎麼想,至少他一定要為這位老人盡一份綿薄之力。此時的蘇家早已沒了往日的輝煌。隨著時代的動蕩,大清朝的沒落,這個依附於大清的家族也就跟著沒落了。當時很多的家族都如這個家庭一樣,他們不過是被時代淘汰的廢棄品。

蘇曼殊在香港多駐留了些日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在此駐留的,也許是心中在暗暗期待著什麼吧,又也許隻是希望一切都能有一個最終的交代。幾天之後,他的住處就接到了蘇家來信,信中說蘇傑生的病已經十分嚴重,幾乎是奄奄一息了,蘇傑生吊著一口氣全是為了等待兒子回家,隻有看兒子一眼,他才能瞑目。

蘇曼殊看了信,心中想到的卻是,當初生母若子在死的時候是否瞑目了呢?那時候若子一定也是期盼在臨死前能夠重新尋回蘇傑生的溫柔吧,可是蘇傑生又是如何對待她的呢?他不過是棄自己的兒子和女人不管,把他們當作洪水猛獸般躲避著。那時候,又有誰憐惜過那個可憐的女人呢?現在這個想要見兒子的父親擺出一副可憐的樣子接受著大家的同情,可是當初又有誰同情過若子呢?當初他蘇曼殊在柴房裏奄奄一息快要死去的時候,又有誰同情過他呢?

可笑啊可笑,也許這就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吧!當蘇曼殊想到這一切,他看信時心底生出的柔軟再度變為了堅硬。他心想,你想見我,不過是因為我是與你有血緣關係的兒子,是你生命的延續。當初你改變了母親整個人的命運時,你是那樣快樂,那樣肆意;當母親死時,你對她棄之如敝屣。說到底,是因為母親跟你沒有血緣關係。

蘇曼殊直接將信撕掉。他就當完全不知道這些事情,繼續在香港化緣。偶爾的時候,他會去與之前在香港認識的朋友相聚,談一談天下,談一談風月。當年的同學都沒想到這個男孩子竟然會出家,出家也就算了,他竟然還出家得這麼不安分,不是在廟裏老實待著,而是到處走,到處活動。但看他言談舉止,又的確是一個世外僧人的樣子。大家都覺得他十分矛盾,覺得他不僧不俗的。但他卻是樂在其中,享受著亦僧亦俗的人生。

沒過多久,蘇曼殊又接到了一封信。信中斥責了他的不孝,並告知了他蘇傑生已經去世的消息,說如果他還有一點良知就回家奔個喪,也算是盡孝了。然而蘇曼殊已經不想和蘇家有任何來往。他在香港停留了這麼久,也許隱約間他就是在等待這樣一個消息,這樣一個能讓他的心也塵埃落定的消息。蘇家的祖父祖母死了,蘇家的父親死了,那些傷害過他生母和養母的人都死了。你看,人就算是再橫,也橫不過時間。難怪當初河合仙會對他說讓他活下去,因為隻要活下去,就能看到那些當初飛揚跋扈的人的下場,就能獲得真正的解脫。

蘇曼殊看了看天空,不知道生母若子此時是否在天空中微笑呢?蘇傑生死了會去哪裏呢?會去與若子團聚嗎?蘇傑生會去找到若子,對她說一聲“對不起”嗎?也許人死了,也就是真的死了,什麼都沒了。死了以後就徹底安靜了,什麼都放下了。就好像睡著了一樣,人睡著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死後大概也是如此的。什麼愛啊,憎啊,恨啊,也就都沒有了。

這個時候,遠在廣東的蘇家已經開始為蘇傑生出殯了。他一生女兒多兒子少,臨死了連個給送終的兒子都沒有,這真是一種悲哀。當然,死了的人也感覺不到悲哀了。蘇家人在為他奔喪的同時,也在痛斥蘇戩這個逆子。

“當初家裏就不該把他接回來,你看看他現在都在做什麼,自己出息了就徹底拋棄生他養他培育他的蘇家了。也隻有他做得出啊!”抱怨聲在送葬隊伍中不絕於耳,讓棺木裏的死人也不能安寧歸天。

“隻是可憐了老爺,他吊著一口氣,等了那麼多天,就是為了看兒子一眼啊!那個白眼狼竟然狠心到那種地步!”“都說是白眼狼了,不狠心能叫白眼狼麼?”大家責罵起來,讓各自心中的悲傷情緒減輕了很多。最後這場送行竟然變成了對蘇曼殊的批判大會。

人就是這樣,誰都隻能看到眼前的果,卻沒有人去想想曾經的因。如果一個做了惡事的人真的得到了報應,也沒有人會承認這是因為做了惡事的結果,他們隻會埋怨老天的不公。人人都渴求在世間尋求一份公平,但是誰又能做到公平呢?如果公平,就不會“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如果公平,就不會有那麼多冤魂徘徊在輪回門前,不肯轉生了。

蘇曼殊在得到蘇傑生死亡的消息之後,覺得自己的塵緣真的是徹底了了。當他在上海送走莊湘之後,又多停留了幾天,幫助莊湘打理離去後的事宜。當一切都妥當之後,他拿著莊湘資助的錢財,準備開始他環遊世界的旅程。了無牽掛,邁著腳步,踏遍萬丈紅塵。

第二節 旅行,輾轉

多年以後,才懂得,原來旅遊和旅行是兩件事。前者是身體踏上異鄉,後者是靈魂的遠行。

蘇曼殊的旅程並不似現在的旅遊團那樣,坐著飛機,嗖地一下就到達目的地。一到目的地便開始瘋狂購物,買完了再去下一個地方,看幾個名勝古跡,拍幾張照片,玩一圈之後再坐飛機回去。

蘇曼殊的行程,與其說是旅行,不如說是苦行,更多了一種體驗生命的韻味。雖然他得到了莊湘的資助,但他還是更願意如一切苦行僧人那樣,徒步而行。他先是坐船來到南亞地區,然後隨心而走,隨心而落。有時候能夠找到落腳點,他就住得舒服些,找不到落腳點,他就找個能避風的地方睡下。有時候他會花錢買路邊的小吃,有時候,他會摘樹上的果子。南亞那邊的果子都是熱帶水果,倒也是營養十足的。

他先是到了越南。作為一個僧人,無論到了哪裏,都是尋找當地寺廟。他在越南的一個無名寺廟裏停留下來,如一切苦行僧那樣,在寺廟中拜佛入禪。這寺廟經常有苦行僧人等經過,廟中和尚也都習以為常,不過這個從中國來的年輕人還是讓他們好奇了。

蘇曼殊在這寺廟中住了幾日,東南亞的風情與中國有很大的區別,那裏光是天氣的炎熱就讓人不適應。他袒露著右肩,與當地僧人做同樣打扮。他對那邊的語言並不大熟悉,不過還是能與其他僧人們做些簡單交流。僧人們也十分喜歡與他來往,蘇曼殊身上的那種寧靜的氣息讓他們十分喜歡,他們覺得眼前這位大師身上很有佛氣,都想來沾一沾佛緣。

在越南做了短暫的停留之後,他又來到老撾,最後在暹羅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停留主要是為了一個原因:在暹羅有一位得道高僧,是喬悉磨長老。這位長老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對梵文的精通。要知道,不論在何時,懂得梵文都是佛教中最受尊敬的能力。因為佛經中的許多高深部分都是由梵文撰寫的,懂得梵文的人才能看懂那些佛經,才能將佛經傳給其他僧人。

蘇曼殊早在中國的時候就已經對這位僧人十分神往,這次能夠來到暹羅親自會見這位高僧,他自然不會錯過機會。一到暹羅,他就立刻找到這位高僧的所居之地,上門拜訪。這時候的他對當地的語言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掌握。當他見到喬悉磨的時候,簡單說明了來意。喬悉磨一見這位年輕的僧人,就對他頗有好感,於是將他請入寺中,與其攀談。

通過攀談,喬悉磨長老發現蘇曼殊是一個別具慧根的年輕人。他不論是在語言學習方麵,還是在對佛經的理解方麵,都頗有獨到見解。而喬悉磨長老是見過很多世麵的人,他看出眼前這個年輕人與佛十分有緣。就算今生隻有一隻腳踏在佛門內,他也是佛祖在人間的弟子。所以他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異國的僧人,並答應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傳授他梵文。

學習梵文的過程是愉快的。蘇曼殊本就是一個對語言學習十分有天賦的人。小時候,他從日本來到廣東,在很短的時間裏就學會了廣東話,後來去了上海,他又很快掌握了當地語言,之後學習英文,他的接受速度讓他的英文老師莊湘非常吃驚。在學習語言的問題上,他從來都沒有吃力過。他簡直就是享受著學習語言的過程。因為,多學一門語言就意味著多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就意味著他在閱讀的選擇上又多了一個區域。當初學會英語之後,他就為那些歐洲的詩歌、戲劇、等沉迷,他不但翻譯了雨果的《悲慘世界》、小仲馬的《茶花女》,還品讀了雪萊、拜倫的曼妙詩篇。

現在我們在書店的書架上麵總能看到許多從國外翻譯過來的作品。所以我們哪怕隻是一個初中生,也能遍讀那些來自世界各國的優秀作品。但其實我們讀到的不過是譯者的二次創作。如果我們找到原文品讀,就會發現很多滋味都和翻譯過來的不一樣。所以,即使在現在,如果我們多掌握一門語言,也是可以享受更多的閱讀樂趣的。

蘇曼殊因為急於想品讀那些佛經,所以十分積極地學習梵文。與喬悉磨長老學習的過程是十分愉快的,喬悉磨長老是一位非常和藹可親的老人,他時常會冒出一些玩笑話讓蘇曼殊措手不及,待蘇曼殊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哈哈大笑起來,仿佛勝利了一般。這個長老就如同孩子那樣天真可愛。蘇曼殊也非常喜歡同他交往。每當蘇曼殊多學了一些內容時,他就能多讀一些佛經。一開始,他試著去理解佛經中的句子。理解對了,喬悉磨就微笑頷首,理解錯了,喬悉磨就會為他講解。蘇曼殊在閱讀的過程中,循序漸進著學習梵文,這樣他掌握梵文的速度就更快了。

喬悉磨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聰明的年輕人,蘇曼殊的機智令他驚訝。一直到蘇曼殊離去,他都對這個年輕的僧人戀戀不舍。他知道,再假以時日,這個年輕人一定能做出不凡的成就來的,當然,前提是這年輕人要活到那個年紀。雖然在暹羅的日子讓蘇曼殊很愉快,但是喬悉磨卻看出這個年輕人是體弱多病的。這樣的身體,也不知道會為他支撐多少年。隻是不要太早隕落就好,不然實在太可惜了。

離開暹羅之後,蘇曼殊又去了印度半島。他已經熟練掌握梵文了,正可以去印度“取經”。他忽然想,自己此時就如同唐僧一樣,雖然他沒有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為他護航,但是途中也沒有妖魔鬼怪阻他行程,隻有各地友好的僧人,以及和善的老百姓們。到了印度,他並沒有作過多停留,而是直接來到印度半島最南邊的錫蘭。錫蘭有一個十分有名的寺廟,蘇曼殊直接住了進去。對僧人來說,全天下的僧人都是朋友,所以對於他的入住,錫蘭的寺廟是十分歡迎的。

蘇曼殊來到錫蘭之後,首先投入到寺廟中那些如同瑰寶一樣的佛經當中。因為他已經有了梵文基礎,讀那些佛經絲毫不費力。閱讀這一世上最美好的活動讓他簡直忘記了一切。當地的僧人對這個通曉梵文的中土僧人十分尊敬,都敬愛地稱呼他為“曼殊法師”。對於蘇曼殊來說,這一番旅程才是真正地出家了。沿途一路拜佛,讓他覺得自己離佛祖更加接近了。

蘇曼殊在那裏停留了幾個月,到了7月的時候,他聽說當初在日本的朋友秦效魯回到了長沙,於是回到中國前去拜訪。這個時候的秦效魯正在湖南實業學堂任教務監督。蘇曼殊到了那裏,接受了秦效魯的邀請,開始在實業學堂任教。比起鬧革命,蘇曼殊更喜歡這樣的教書生活,因為與學生交往時,他不用有過於激烈的情緒,隻要平靜教書就好。能夠讓自己學習的知識派上用場,蘇曼殊也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