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大地上,革命仍在進行著,並且已經頗有成效。而清朝已經即將走向破滅,其中一個典型的標誌,就是科舉製度的廢除。當這個消息被傳揚開來時,所有書生都如同丟了魂一樣痛苦起來。十年寒窗苦讀,等的不就是有朝一日高中榜首的那天?如今科舉製度廢除,他們怕是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不論如何,慈禧的這一舉動為時局的動蕩又添了一筆華彩。
同年,“中國同盟會”在日本橫濱組成。同時確定了同盟會的宗旨:“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蘇曼殊的很多同學都加入了同盟會。唯獨蘇曼殊本人對這些並不感興趣。他更享受在學堂安靜教書的感覺。
眼看著同學們一個個都在積極參與革命活動,蘇曼殊卻隻能漫無目的地在長沙等地四處遊蕩。他想找來同學一起聚一聚,但是大家明顯都很忙,無暇陪他閑聊。無聊中,他在沒有課的時候,就在家把玩詩詞。他的閑散,與眾人的積極熱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讓蘇曼殊感到苦悶起來,仿佛整個世界都和他脫了節一樣。當年時常在一起談笑的同學們,為什麼都在漸漸與他疏遠了呢?
他又變成了孤單的一個人。朋友們的活動,他無法融入,朋友們的熱血,他受不到感染。而他的清靜,他的情懷,更無人理解。他開始閉門造車,在家裏作畫。有時候,他作出一幅讓自己十分滿意的畫卷,想著要讓同學們一起來欣賞,然而一想到現在同學們都在忙著鬧革命,根本沒人能理會他,他就黯然地將畫扔在地上了。無人欣賞的畫,留著它們又有什麼意思呢?蘇曼殊覺得很無趣,就將那些畫都燒掉了。
可是他心中寂寞難耐,不知如何排解,隻好繼續作畫,畫了之後又繼續燒掉。他變得矛盾極了,這種矛盾的情緒簡直快要把他逼瘋了。於是他的性情開始變得喜怒無常,變得時常大悲大喜,這不論在佛家而言,還是在養生而言,都是大忌,但是他又能怎麼辦呢?他總是與周圍格格不入,誰又能明白他的心呢?
有一次,他去上海找秦效魯,同時還叫來了許多朋友去吃西餐。因為朋友不多,他就讓朋友們再叫些朋友來,人越多越好。他是太寂寞,太需要熱鬧一下子了。秦效魯不明白他這是要幹什麼,他隻是笑笑說:“人少了沒意思。”他的笑容裏寫滿了寂寞,隻是忙於搞革命活動的秦效魯並沒有注意到。
到了吃飯的那一天,果然來了很多人。蘇曼殊十分高興,他高聲說:“今天來到這裏的人,都是我蘇曼殊的朋友!我不論你們姓甚名誰,隻知道你們都是當今的有識之士!你們是中國未來的希望,往後推翻舊社會,建立起民主自由的新世界,就全靠你們了!”說完,他也不理會其他人,自己開始吃起來。大家見餐桌上各種食品豐富,也不客氣,大方吃起來,吃完之後各自離去,全由蘇曼殊一人結賬。大家沒想到這個僧人竟然這麼有錢,出手這麼闊綽。秦效魯也驚歎道:“蘇曼殊上人當真是遊戲人間,視金錢為糞土啊!”至於他心中的落寞,根本無人知曉。
因為愛過,所以他才懂得真正的慈悲。他付人以溫柔和疼惜,卻再不會予人以深情。
江南是一個十分美好的地方,在那裏,許多文人騷客們都留下了自己的情,留下了自己的愛戀。蘇曼殊在杭州停留了許久,在那裏,他的內心暫時安寧了下來,並安心作畫。他將畫作好之後,想起仍在革命隊伍中奮鬥在第一線的陳獨秀,便把畫作寄給了他。他是很佩服陳獨秀、章士釗這些人的,他佩服他們能有堅定的決心,能激發起無窮的熱血,為這個國家奉獻力量。偏偏他自己就無法做到這一點,好在他與這些人都是朋友,這也算是他心中的一點安慰了。
蘇曼殊總是居無定所,那時候,他在一個地方停留不久,就會換一個地方。如果在哪裏待久了,他就會煩悶得不行,難受得不行。隻有換了地方,他才會重新尋回心中的安寧。離開杭州後,他又去往南京。在那裏,他在陸軍小學謀求了一份英文老師的工作。他當然是不缺錢的,他之所以要找工作,隻是因為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幹,不然他會寂寞得發瘋。
在陸軍小學,他遇到了當初在日本認識的劉三。劉三名叫劉季平,當初在日本,他與蘇曼殊、陳獨秀、鄒容等人都是非常好的朋友。蘇曼殊十分懷念那段時光,那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他們彼此呼應,彼此相襯,彼此互補,十分愉快。他們經常在一起談天飲酒,其中最愛飲酒的就數劉季平劉三了。蘇曼殊特別喜歡劉季平,大概是因為二人性格相合的關係吧。劉季平愛喝酒,活得肆意而痛快,這恰好與敏感易悲的蘇曼殊形成了互補。
他們都是在塵世上漂流的過客,有人選擇取義成仁,有人選擇皈依佛門,這都是人各有誌的事情,無可厚非。蘇曼殊唯一能做的,就是經常為這些同學們送去精神上的支持,以及適當的物質上的支持。他既然沒有革命的熱血,也就隻好作為一個朋友,為朋友們送去綿薄之力了。後來劉季平因為參與了刺殺兩江總督,被捕入獄,半年後才因為多方好友的努力而出獄。為了暫時避開鋒芒,劉季平再次東渡日本,那段時間是劉季平最苦悶的日子,蘇曼殊很懂得那種苦悶,所以時常與他聯係,安慰他的情緒。
蘇曼殊後來又去了長沙明德學堂教書,之後又去了蕪湖,最後到皖江中學教書。雖然蘇曼殊沒有直接投身革命,但他所任教的學校,都是當時革命黨開辦的學校,他也算是通過自己的學識,間接為革命奉獻了自己的力量。他雖然沒有戰鬥的決心,卻有著豐富的知識,在他的課堂上,學生們聽著他的課,聽他講述那些各種新奇的事情,都被他深深影響和感染了。曾經,他的老師們為他開啟了一個又一個的新世界,而他做的,不過是將那些鑰匙交到學生們的手中,在開闊了學生的眼界的同時,也指引他們繼續在知識的海洋裏遨遊。
在當時的皖江中學,當初在日本的那些同學們再度聚在了一起,其中包括陳獨秀、章士釗等人。他們將在日本學到的新思想傳播到了這江南的土地上,傳播到了華夏子弟的心裏。陳獨秀他們知道,革命要想成功,最重要的就是這些孩子們,他們才是革命的未來,是希望。要想保證中國的未來,就要興辦學堂。在皖江中學,陳獨秀也看到了未來的方向。
暑假的時候,蘇曼殊想要去日本看望他的養母河合仙。陳獨秀也剛好打算去日本組織革命黨的工作,兩個人就一同離開了蕪湖,坐上了前往東洋的渡輪。一想到河合仙,蘇曼殊心中最為細膩柔軟的部分就被觸動了。在他的一生中,河合仙是他唯一的牽掛。原來對於他來說,家鄉從來都不在中國,也不在日本,隻在河合仙的心裏。河合仙走到哪裏,哪裏就是家了。
到了日本,他們先是來到了河合仙之前居住的那個小村落。這村落有山有水,其實是非常美好的地方。他們來到河合仙的住處,卻發現房門緊閉,經過打聽,才知道原來河合仙不知何時已經外出了。問及何時歸來,鄰居也說不知道。據說河合仙已經離開許多日子,不知道是不是搬走了。失望之下,蘇曼殊隻好隨陳獨秀來到了東京民報社住下。這一次歸家尋母,卻發現母親已不知去向何方,蘇曼殊感覺自己就仿佛是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如果沒有了家,那四處遊行的浪子又該心歸何處呢?
到了東京民報社,蘇曼殊認識了章太炎。章太炎素有“國學大師”之稱,蘇曼殊早就對他頗為神往,並期望可以拜他為師,希望能夠學習詩歌創作。蘇曼殊的繪畫水平一直很高,但是詩作的根底較淺,文學底蘊不夠深,而他又偏偏希望能夠在自己的畫作旁題詩,所以才希望抓住這次機會,好好學習國學。章太炎見蘇曼殊根底不深,就先找來些古詩詞集,讓蘇曼殊先研讀這些詩集。
暑假很快便結束,陳獨秀與蘇曼殊又踏上了回到蕪湖的路程。這個時候,時局不斷動蕩,蕪湖的根據地已經被發現,不再安全。陳獨秀他們開始輾轉他方,而蘇曼殊則在南京、上海和杭州之間遊蕩。
蘇曼殊的一生都仿似浮萍。他唯一的牽絆就是河合仙了,這次東渡日本尋母不成,他的情緒一度變得十分低落。那段日子裏,他因為之前揮霍無度,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錢了。無奈之下,他隻有向朋友求助。朋友們都是很大方的人,願意解囊相助,但是他也不好意思總向人借,到後來,他那些朋友幾乎都被他借遍了。好在這個時候劉季平一直在接濟他,讓他不至於餓死街頭。
河合仙,那個溫柔的女子,從他的生命開始時,就長在了他的靈魂裏,是他生生世世放不下的牽掛。
第三節 千裏千尋
母愛,是最偉大的,也是每個人最想追尋的人世間最美的感情。他相信,縱使度過萬水千山他也會找到她。他相信彼此間有一種命運的牽引,他一定會找到她。
劉師培和何震夫婦打算東渡日本,蘇曼殊聽聞,立刻提出要與他們一同前往。他希望抓住這次機會再次尋找母親。劉師培夫婦自然不會拒絕他的要求,他不斷尋母的事情已經在這些朋友裏傳開了,大家都對他與養母的感情十分感動,所以能幫忙的都願意主動幫忙。
到了東京之後,蘇曼殊再次住進東京民報社。在那裏,他每日與章太炎和陳獨秀在一起,因為章太炎和陳獨秀都是在國學上很有建樹的人,所以蘇曼殊很喜歡與他們交往。那段時間裏,他通過翻譯梵文書籍而賺了一些錢,總算擺脫了經濟窘困的局麵。在日本,他積極向章太炎請教詩詞方麵的問題,章太炎也很喜歡跟這個聰明的年輕人交談。因為章太炎的指導,他在詩歌方麵的進步很快。大家也都為他高興。有的時候,他甚至十幾天都躲在屋子裏寫詩讀詩。國學的優美讓他沉浸在其中,也隻有在文學中,才能讓他有如找到歸宿一般歡喜。
後來,他把自己所作的詩歌拿給章太炎看,章太炎連連稱讚。章太炎沒想到之前見到他時,他的根基還淺,才過了不長的日子,他竟然就能進步這麼快。難怪大家都說蘇曼殊是語言方麵的天才!章太炎甚至說,蘇曼殊的天賦本身就是一首絕讚的詩篇!令人驚訝,令人讚歎!章太炎的肯定給了蘇曼殊極大的鼓舞。蘇曼殊更加積極作詩,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將自己的詩詞標注在畫作的旁邊。
在學詩的同時,蘇曼殊始終沒有放棄尋找河合仙。經過幾番打聽,蘇曼殊終於找到了河合仙的住處!在陳獨秀的陪同下,蘇曼殊來到河合仙現在居住的地方。那時候,河合仙已經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白發老人了。看到母親蒼老的模樣,蘇曼殊不禁一陣心酸,他後悔自己不能一直陪伴在母親的身邊,不能隨時照顧她。蘇曼殊許久不用日語,對日文已經生疏了。
好在還有陳獨秀這個經常來往於日中兩地的日語通在,蘇曼殊聽不懂的地方,都由陳獨秀替他翻譯,而蘇曼殊說的話,也由他翻譯給河合仙。河合仙告訴蘇曼殊,自己已經找到了新的丈夫,他是一個很好的日本老人。蘇曼殊由衷為她感到高興,沒想到她孤苦一生,最終可以老有所依,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善有善報吧。現在她嫁的這個人家家境富裕,又沒有任何煩心事,她可以安心在這裏養老了。陳獨秀也為這個堅強的女人感到高興。
蘇曼殊告訴了河合仙蘇傑生去世的消息,他也告訴了她自己並沒有去見父親最後一麵的事情。河合仙聽了並沒有責備他,她知道,不論這個孩子怎麼做,都是有他的道理的。她安靜地聽著蘇曼殊講著這許多年來的境遇,她心中有些後悔,也許當初她就不該放蘇曼殊回到廣東去。隻是她一個弱小的女子,又哪能拗得過蘇家呢?到最後也不過是一聲歎息罷了。好在現在他們都不錯,好在蘇曼殊順利長大了,而且還長成了一個十分優秀的青年。
陳獨秀告訴河合仙,蘇曼殊在繪畫和文學上的造詣都很深,國內的學者們都十分喜歡他。河合仙更是打心裏高興。這一次相遇,他們是經曆了種種輾轉之後的難得的相聚。河合仙翻開相冊,找到了蘇曼殊幼年時候的照片。那時候,他還那麼小,還天真得不知道人間疾苦。其中有一張是他在3歲的時候,穿著和服坐在河合仙的腿上。蘇曼殊對童年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很多,他唯一記得的就是對河合仙的依戀,如今再看這些照片,已經是恍如隔世。
蘇曼殊雖然想每天陪伴在河合仙的身邊,但是他知道,母親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如果他過多打擾,也許隻會給母親添麻煩而已。因此,在日本的日子裏,他多數時候都是與劉季平等朋友們在一起,對母親不論有多大的依戀,他也隻能是放在心裏了。而朋友們都很好,他們心照不宣地都沒有說什麼。不管怎麼說,河合仙有了好的歸宿,蘇曼殊也不必過多牽掛,他知道母親過得很好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