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現代詩歌自從它誕生之日就一直在革命與神話、理性與神秘、現代與反現代之間動蕩不定。在它令人矚目的時刻,它經常充當了反叛、顛覆與革命的角色。但現代詩也一直置身於自身魔法式的話語傳統之內。現代詩歌處理經驗有時會非常接近一種微精神分析。詩歌似乎就是一種對內心生活中的希望與慰藉的微量元素的發現和研製,並且借助個人的修辭學對這樣的稀有元素加以提煉與轉換。借助詩歌精微的語言,借助那些解體了的、把概念溶解為細致人微的辨析力的修辭法術,把在理性上不可理喻的事物變成可以細致地加以敘述的事件,我們得以在語言的瞬間洞徹某些“秘密的時辰”。如果說一些詩人使用了複現的詩學,去捕捉事物的顯現過程,一些詩人使用了更具現代詩學含義的語言的自我指涉,另一些詩人則重新作用於事物的象征元素,使其成為我們視野中的事物,尤其是成為一種看的方法。在一首短詩《秘密的時辰》中,生活在西部的古馬知道在一個小事物和小細節中覺察作為曆史和文化語境的象征世界:
當一隻羊死去時/它會看見:/流星/把一粒青稞/種在來年春天的山岡
這是在佛土發生的故事,一個生靈的確信,是它的“原始思維”或“盲目的悟性”。對於詩來說,可讀性就意味著可信性,可敘述性也能夠提供特殊的敘事理性,它不需要我們去論證。虛構敘述,在這裏修辭幻象的說服力是神奇的:一隻羊的世俗信仰。沒有人願意剝奪一個可憐生靈的卑微願望,似乎神靈也不會。一顆流星與一粒青稞是相似的。對於宗教信仰來說相似性知識不需要論證,在詩歌中也一樣,詩歌繼承了宗教與神話中的魔法,事物之間的相似性仍然是希望與慰藉之源泉。即使事物的相似性不再能夠提供一種確信的知識或宗教信仰,它也仍然繼續給人一種接近於慰藉的感受,它的事物仍然處在一個充滿希望的象征秩序中,它的世界仍然受到象征秩序的支配,它所描述的世界、人們,仍然處在一個象征主義的想象的共同體之內。象征的世界似乎不是消失了,而是在沉睡中等待,就像被現代人所遺忘了的大自然,在夢中說話。當更多的人感到痛苦的時候,他的詩歌以純真的快樂整頓世界的秩序,使象征世界複位。並且這個世界並不隻是屬於過去,而存在於現在,存在於象征的知覺經驗之中。古馬《西藏之燈》把西藏的事物鷹與燈作了相似性的視同:
起風了/鷹是黑色的燈/照亮靈魂
眾神在雲中端燈合唱/高低錯落的神/匍匐的河流是鑲嵌在/古銅的地殼表麵的白銀
這些意象:鷹和燈,風與雲,銅和銀,都是西藏最基本的事物,無論在寺院還是在它的廣闊土地上。在西藏諸事物的譜係之中,在它的社會表征係統和宗教象征語境中,鷹和燈都具有神聖的意義。在古馬的詩中完成了這個神聖譜係的感知性顯現:鷹=燈=神,鷹的飛翔變成了神靈世界的顯現,因此他看見了一個雙重的感覺世界,一個事物的世界與神靈世界的重合。開始的一句“起風了”,把神靈的世界置於一個動態的情境之中,仍然意味著永恒世界的瞬間性,並且使鷹=燈=神的等式變成一個“約等於”的世界。風的吹拂和它的氣息意味著一種流動與貫通的品質,在某種意義上,風中的神靈世界使神聖性免於陷人呆板。而“風”本身,就意味著神靈的性質。在這首詩歌的語境中,“風”就是鷹的飛翔所憑借的力量,“風”是燈的吹熄者但更是火焰得以燃燒的元素。“風”和雲也產生著互動性,有時風雲就是一體的事物。世界因此被重新聖化,地殼獲得了古銅的質地而河流成為鑲嵌在上麵的白銀;世界因神靈而永恒、奢侈和富足。但是無疑,這個世界自身的富足不算什麼,河流盡管是鑲嵌的白銀,“匍匐”的姿勢仍然是它合適的形狀。
在《雪山短句》一詩中,鷹的等式改變了形態:
彎腰馱鹽的男人/彎腰馱水的女人/霜雪的腰裏飛著鷹/雄鷹和雄鷹/西藏的腰椎
在這個象征的類比等式裏,男人和女人=雄鷹和雌鷹=雪山,而且語義上相反的彎腰也與飛翔相等,與雪山的高聳相等。象征的等式是如此的靈活,然而仍然處在一個想象的共同體的語境之中,處在象征所依賴的“關鍵情境”之內。宗教慰藉性的經驗、拯救性的允諾散失了,但慰藉和拯救並沒有消失,隻是不再以宗教的形態存在,當然現在也不可能以社會革命的形式存在。有許多元素要依靠一種特殊的搜集方式,依靠一種語言煉金術在粗糙的事物中一點一滴加以提取與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