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洛揚的小說裏,有一個寂寞的野孩子,每逢火車越野而過,總是興奮地在後麵追趕。四十年前在四川的山國裏,對著世界地圖悠然出神的,也是那樣寂寞的一個孩子,隻是在他的門前,連火車也不經過。後來遠去外國,越洋過海,坐的卻常是飛機,而非火車。飛機雖可想成莊子的逍遙之遊,列子的禦風之旅,但是出沒雲間,遊行虛碧,變化不多,機窗也太狹小,久之並不耐看。那像火車的長途,催眠的節奏,多變的風景,從闊窗裏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間,又像駛出了世外。所以在國外旅行,凡鏗鏗的雙軌能到之處,我總是站在月台——名副其實的“長亭”——上麵,等那陽剛之美的火車轟轟隆隆其勢不斷地踹進站來,來載我去遠方。
在美國的那幾年,坐過好多次火車。在愛奧華城讀書的那一年,常坐火車去芝加哥看劉鎏和孫璐。美國是汽車王國,火車並不考究。去芝加哥的老式火車頗有十九世紀遺風,坐起來實在不大舒服,但沿途的風景卻看之不倦。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聞的淡淡焦味,太陽把一切成熟的東西焙得更成熟,黃透的楓葉雜著赭盡的橡葉,一路豔燒到天邊,誰見過那樣美麗的火災呢?過密西西比河,鐵橋上敲起空曠的鏗鏘,橋影如網,張著抽象美的線條,倏忽已踹過好一片壯闊的煙波。等到暮色在窗,芝城的燈火迎麵漸密,那黑人老車掌就喉音重濁地喊出站名:Tanglewood!
有一次,從芝城坐火車回愛奧華城。正是耶誕假後,滿車都是回校的學生,大半還背著、拎著行囊,更形擁擠。我和好幾個美國學生擠在兩節車廂之間,等於站在老火車軋軋交掙的關節之上,又凍又渴。飲水的紙杯在眾人手上,從廁所一路傳到我們跟前。更嚴重的問題是不能去廁所,因為連那裏麵也站滿了人。火車原已誤點,我們在嗬氣翳窗的芝城總站上早已困立了三四個小時,偏偏隆冬的膀胱最容易注滿。終於“滿載而歸”,一直熬到愛大的宿舍。一瀉之餘,頓覺身輕若仙,重心全失。
美國火車經常誤點,真是惡名昭彰。我在美國下決心學開汽車,完全是給老爺火車激出來的。火車誤點,或是半途停下來等到地老天荒,甚至為了說不清楚的深奧原因向後倒開,都是最不浪漫的事。幾次耽誤,我一怒之下,決定把方向盤握在自己手裏,不問山長水遠,都可即時命駕。執照一到手,便與火車分道揚鑣,從此我騁我的高速路,它敲它的雙鐵軌。不過在高速路旁,偶見迤迤的列車同一方向疾行,那修長而魁偉的體魄,那穩重而剽悍的氣派,尤其是在天高雲遠的西部,仍令我怦然心動。總忍不住要加速去追趕,興奮得像西部片裏馬背上的大盜,直到把它追進了山洞。
一九七六年去英國,周榆瑞帶我和彭歌去劍橋一遊。我們在維多利亞車站的月台上候車,匆匆來往的人群,使人想起那許多著名小說裏的角色,在這“生之漩渦”裏卷進又卷出的神色與心情。火車出城了,一路開得不快,看不盡人家後院曬著的衣裳和紅磚翠籬之間明豔而動人的園藝。那年西歐大旱,耐幹的玫瑰卻恣肆著嬌紅。不過是八月底,英國給我的感覺卻是過了成熟焦點的晚秋,盡管是遲暮了,仍不失為美人。到劍橋飄起霏霏的細雨,更為那一幢幢嚴整雅潔的中世紀學院平添了一分迷蒙的柔美。經過人文傳統日琢月磨的景物,畢竟多一種沉潛的秀逸氣韻,不是鋁光閃閃的新廈可比。在空幻的雨氣裏,我們撐著黑傘,踱過劍河上的石洞拱橋,心底回旋的是彌爾頓牧歌中的抑揚名句,不是硤石才子的江南鄉音。紅磚與翠藤可以為證,半部英國文學史不過是這河水的回聲。雨氣終於濃成暮色,我們才揮別了燈暖如橘的劍橋小站。往往,大旅途裏最具風味的,是這種一日來回的“便遊”(sidetrip)。
兩年後我去瑞典開會,回程順便一遊丹麥與西德,特意把斯德哥爾摩到哥本哈根的機票,換成黃底綠字的美麗火車票。這一程如果在雲上直飛,一小時便到了,但是在鐵軌上輪轉,從上午八點半到下午四點半,卻足足走了八個小時。雲上之旅海天一色,美得未免抽象。風火輪上八小時的滾滾滑行,卻帶我深入瑞典西南部(一說南部——編者注)的四省,越過青青的麥田和黃豔豔的芥菜花田,攀過銀樺蔽天杉柏密矗的山地,渡過北歐之喉的峨瑞升德海峽,在香熟的夕照裏駛入丹麥。瑞典是森林王國,火車上凡是門窗幾椅之類都用木製,給人的感覺溫厚而可親。車上供應的午餐是烘麵包夾鮮蝦仁,灌以甘冽的嘉士伯啤酒,最合我的胃口。瑞典南端和丹麥北部這一帶,陸上多湖,海中多島,我在詩裏曾說這地區是“屠龍英雄的澤國,佯狂王子的故鄉”,想象中不知有多陰鬱,多神秘。其實那時候正是春夏之交,緯度高遠的北歐日長夜短,柔藍的海峽上,遲暮的天色久久不肯落幕。我在延長的黃昏裏獨遊哥本哈根的夜市,向人魚之港的燈影花香裏,尋找疑真疑幻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