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之旅,從杜塞爾多夫到科隆的一程,我也改乘火車。德國的車廂跟瑞典的相似,也是一邊是狹長的過道,另一邊是方形的隔間,裝飾古拙而親切,令人想起舊世界的電影。乘客稀少,由我獨占一間,皮箱和提袋任意堆在長椅上。銀灰與橘紅相映的火車沿萊茵河南下,正自縱覽河景,查票員說科隆到了。剛要把行李提上走廊,猛一轉身,忽然瞥見蜂房蟻穴的街屋之上峻然拔起兩座黑黝黝的尖峰,瞬間的感覺,極其突兀而可驚。定下神來,火車已經駛近那一雙怪物,峭險的尖塔下原來還整齊地繞著許多小塔,鋒芒逼人,拱衛成一派森嚴的氣象,那麼崇高而神秘,中世紀哥德式的肅然神貌聳在半空,無聞於下界瑣細的市聲。原來是科隆的大教堂,在萊茵河畔頂天立地已七百多歲。火車在轉彎。不知道是否因為車身微側,竟感覺那一對巨塔也峨然傾斜,令人吃驚。不知飛機回降時成何景象,至少火車進城的這一幕十分壯觀。
三年前去裏昂參加國際筆會的年會,從巴黎到裏昂,當然是乘火車,為了深入法國東部的田園詩裏,看各色的牛群,或黃或黑,或白底而花斑,嚼不盡草原上緩坡上遠連天涯的芳草萋萋。陌生的城鎮,點名一般地換著站牌。小村更一現即逝,總有白楊或青楓排列於鄉道,掩映著粉牆紅頂的村舍,襯以教堂的細瘦尖塔,那麼秀氣地針著遠天。席思禮、畢沙洛,在初秋的風裏吹弄著牧笛嗎?那年法國剛通了東南線的電氣快車,叫作LeTGV(TrainNo.GrandeVitesse),時速三百八十公裏,在報上大事宣揚。回程時,法國筆會招待我們坐上這驕紅的電鰻;由於座位是前後相對,我一路竟倒騎著長鰻進入巴黎。在車上也不覺得怎麼“風馳電掣”,頗感不過如此。今年初夏和紀剛、王藍、健昭、楊牧一行,從東京坐子彈車射去京都,也隻覺其“穩健”而已。車到半途,天色漸昧,正吃著鰻魚佐飯的日本便當,吞著苦澀的劄幌啤酒,車廂裏忽然起了騷動,驚歎不絕。在鄰客的探首指點之下,訝見富士山的雪頂白矗晚空,明知其為真實,卻影影綽綽,一片可怪的幻象。車行極快,不到三五分鍾,那一影淡白早已被近丘所遮。那樣快的變動,敢說浮世繪的畫師,戴笠跨劍的武士,都不曾見過。
台灣中南部的大學常請台北的教授前往兼課,許多朋友不免每星期南下台中、台南或高雄。從前龔定庵奔波於北京與杭州之間,柳亞子說他“北駕南艤到白頭”。這些朋友在島上南北奔波,看樣子也會奔到白頭,不過如今是在雙軌之上,不是駕馬艤舟。我常笑他們是演“雙城記”,其實近十年來,自己在台北與香港之間,何嚐不是如此?在台北,三十年來我一直以廈門街為家。現在的汀州街二十年前是一條窄軌鐵路,小火車可通新店。當時年少,我曾在夜裏踏著軌旁的碎石,鞋聲軋軋地走回家去,有時索性走在軌道上,把枕木踩成一把平放的長梯。時常在冬日的深宵,詩寫到一半,正獨對天地之悠悠,寒顫的汽笛聲會一路沿著小巷嗚嗚傳來,淒清之中有其溫婉,好像在說:全台北都睡了,我也要回站去了,你,還要獨撐這傾斜的世界嗎?夜半鍾聲到客船,那是張繼。而我,總還有一聲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