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2)(1 / 3)

在香港,我的樓下是山,山下正是九廣鐵路的中途。從黎明到深夜,在陽台下滾滾輾過的客車、貨車,至少有一百班。初來的時候,幾乎每次聽見車過,都不禁要想起鐵軌另一頭的那一片土地,簡直像十指連心。十年下來,那樣的節拍也已聽慣,早成大寂靜裏的背景音樂,與山風海潮合成渾然一片的天籟了。那輪軌交磨的聲音,遠時哀沉,近時壯烈,清晨將我喚醒,深宵把我搖睡,已經潛入了我的脈搏,與我的呼吸相通。將來我回去台灣,最不慣的恐怕就是少了這金屬的節奏,那就是真正的寂寞了。也許應該把它錄下音來,用最敏感的機器,以備他日懷舊之需。附近有一條鐵路,就似乎把住了人間的動脈,總是有情的。

香港的火車電氣化之後,大家坐在冷靜如冰箱的車廂裏,忽然又懷起古來,隱隱覺得從前的黑頭老火車,曳著煤煙而且重重歎氣的那種,古拙剛愎之中仍不失可親的味道。在從前那種車上,總有小販穿梭於過道,叫賣齋食與“鳳爪”,更少不了的是報販。普通票的車廂裏,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雜雜遝遝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報,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雞爪,有的閑閑地聊天,有的激昂慷慨地痛論國是,但旁邊的主婦並不理會,隻顧得嗬斥自己的孩子。如果你要香港社會的樣品,這裏便是。周末的加班車上,更多廣州返來的回鄉客,一根扁擔,就挑盡了大包小籠。此情此景,總令我想起杜米葉(HonoréDaumier)的名畫《三等車上》。隻可惜香港沒有產生自己的杜米葉,而電氣化後的明淨車廂裏,從前那些汗氣、土氣的乘客,似乎一下子都不見了,小販子們也絕跡於月台。我深深懷念那個摩肩抵肘的時代。站在今日畫了黃線的整潔月台上,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直到記起了從前那一聲汽笛長嘯。

寫火車的詩很多,我自己都寫過不少。我甚至譯過好幾首這樣的詩,卻最喜歡土耳其詩人塔朗吉(CahitSitkiTaranci)的這首:

去什麼地方呢?這麼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淒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麼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一九八四年五月七日

九九重九,究竟多久?

英文life一字,本意原為“生命”,卻兼有“傳記”的含意。中文裏麵倒難找一個字能包含這兩層意思。蘇格蘭文豪卡萊爾的名言:Awell-writtenlifeisalmostasrareasawell-spentone.隻能譯成:“寫得精彩的傳記幾乎像活得精彩的一生那麼難求。”原文的life與one是同一件事、同一個字,中文卻隻好分譯成“傳記”與“一生”。相比之下,可見英文的語意學心理是把傳記看得像生命一般重的。

兩年前,高希均先生和王力行女士就勸我要寫自傳。他們的遠見令人感到“受寵”,但是沒有“若驚”,因為我向來沒有寫自傳的念頭。我覺得,過日子已經夠忙的了,何況還要寫文章、翻譯,哪裏還有餘力坐定下來,去寫什麼大手筆的自傳?其實我連日記也不敢寫,難得的例外是在“非常時期”,包括旅行途中,那是因為有意留下細節、信史,以供日後遊記之用。我最佩服胡適那樣的大忙人竟能維持長期的日記。寫信,是對朋友周到;寫日記,是對自己周到。我呢,意誌薄弱,對朋友、對自己都不周到。

所以當初“天下遠見”的兩位要角一提此事,缺乏遠見、卻不乏自知的我,就立刻婉謝了。

我不敢寫自傳,不但因為自知毅力不足,抑且深知茲事體大,不可輕試。美國幽默家羅傑斯(WillRogers)就說過:“要令人家破國亡,什麼都比不上出版回憶錄更厲害。”這當然是言重了。可笑的是,羅傑斯又覺得回憶錄其實不足全信,竟說:“當你記下自己本來該做的好事,而且刪去自己真正做過的壞事——那,就叫回憶錄了。”

對一位作家來說,他一生的作品就已是最深刻、最可靠的自傳了。我國久有三不朽之說;不過立德、立功的人或許要借自傳或他傳以傳,立言的人已經有言可傳了,又何必靠自傳呢?其實一生事跡不高明的居多,何必畫蛇添足,一一去重數呢?又沒有人勉強你寫,何苦“不打自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