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2)(2 / 3)

於是,“天下遠見”兩要角退而求其次,說,“不寫自傳,由別人來寫,總可以了吧?”我又苦笑了,徑說,“那也好不到哪裏去,不但要提供許多資料,還得文物出土,把前朝舊代的照片全翻出來,考證年代,編寫說明。這還沒完,還得飽受寫傳人的盤問纏詰,不想說的糗事終於‘久磨成招’。”你的深院私宅,敞開前門請他進來參觀,他卻要走後門,窺邊窗,爬陽台,翻箱底,務求獨得之秘。愛好窺秘,原是人情之常,所以讀者總是站在寫傳人一邊的。我讀濟慈的傳記,發現他的身高竟然跟我相同,就感到非常親切;讀艾略特傳,發現他的第一次婚姻很不美滿,我深感同情,甚至對他的詩也更多領悟。

讀者站在寫傳人一邊,反過來,寫傳人也就成了讀者的代表,甚至是讀者派來的戶口調查員、心理醫生,甚至私家偵探;而傳主的家人呢,保密防諜的當然很多,裏應外合的也不是沒有。

我讀傅孟麗小姐撰寫的這本《茱萸的孩子——餘光中傳》的文稿時,有時驚喜,更常驚愕。“我有說過這句話嗎?”我不禁轉頭問自己的家人,又像是在喃喃自語。“你自己不說,人家怎麼會記下來呢?”太太反詰。“你是做過這件事啦!是慶元姑姑接受訪問時,告訴人家的。”女兒也來補充。於是我放棄了掙紮。既已腹背受敵,也隻好認了。

王爾德有一次對後輩紀德大言自剖:“你想了解我一生的這出大戲嗎?那就是,我過日子是憑天才,而寫文章隻是憑本事。”唯美大師一生驚世駭俗,最擅於自我包裝,但是社會畢竟不像語言那麼容易駕馭,不是佩一朵襟花、說幾句酷話就能擺平的,終於還是難逃同性戀先烈的下場。我倒覺得,一個人真有天才的話,就得省點用,應該拿來寫文章,至於本事嘛,將就湊合著,拿來過日子算了。

所以每次聽人闊談什麼“生涯規劃”之類的高調,就非常慚愧,覺得自己真是苟且極了。正如辦手續要填表,到了“永久地址”一欄,就不勝彷徨。我哪來什麼永久地址呢?似乎該填“陰府”,那未免太沉重了。也可以填“天國”,卻又樂觀得不負責任。從中文大學到中山大學,二十四年來我住的都是不永久的宿舍,“退休”就等於“退房”(checkout),哪來永久地址呢?

在沒有“生涯規劃”的苟且之下,七十年忽然已過了。雖然常常也回憶往事,甚至母親的聲音、笑容,但要我回頭大規模地檢閱一生,把七十年的歲月像一大本舊照相簿,一巨冊因緣錄、離合史、悲喜劇那樣掀來翻去,那種滄桑感卻令人難以承當。

既然紛繁而漫長的一生,我自己不敢驀然回顧,更不肯從實招來,“天下遠見”出版公司就派了傅孟麗小姐來我家臥底,有信史則明查,無根據則暗訪,從頭到尾,把我的家人與親友都炒了一遍,其結果就是這本《茱萸的孩子——餘光中傳》。

為作家寫傳,方便在於有現成的作品可做根據:無論是外在的生活或是內心的感受,其作品多少都可資引證。心理學家靄利斯早就指出:“一切藝術家所作,無非自傳。”但是不便也就在此,因為作家身份的傳主如果多產,寫傳人勢必精讀詳閱,才能鞭辟入裏,把作家的風格和傳主的人格,穿針引線,交織成一個完整的生命。且不提我的評論與翻譯,僅僅是詩集與散文集,就有二十七本之多,要全部讀過,而且切題地聯係到傳主的生涯上來,實在耗時而又費心。傅孟麗小姐不辭艱辛,竟然在一年之內完成了這本傳記,令我深為感動。隻是她把我寫得太好了。讀者如能把她溢美的部分打一個對折,再將曝短的部分乘之以三,大概就接近真相了。

麵對這本傳記,我好像落入了達利的詭異畫境,不知為何,竟站在長廊的一頭,看著自己的背影投向另一端的遠景,又像是在看自己主演的不太連貫的連續劇,一段又一段的前文提要,有時倒帶,屢屢停格。這,就是我嗎?不禁自問,但封麵明明說是我的傳記。

當日母親懷孕,是在重九前一日隨眾登高,次日淩晨生下了我。她所登的是南京棲霞山。今日恐怕有許多人不知道,重九日為何要登高了。這風俗已經行之近兩千年。梁朝吳均在《續齊諧記》中說:“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係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蓋始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