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2)(3 / 3)

每年到了重九,都不由我不想起這美麗而哀愁的傳說,更不敢忘記,母難日正是我的民族靈魂深處蠢蠢不安的逃難日。書以《茱萸的孩子》為名,正是此意。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於西子灣

兩張地圖,一本相簿

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嶽父,雖然他給了我這麼一個好妻子。他去世很早,隻有三十九歲,留下的孤女,我存,當時也隻有七歲。所以給我的印象止於嶽母與我存之間零星的追思,加起來也隻是遠距離鏡頭的朦朧輪廓:隻知道他早年畢業於東南大學,參加勤工儉學留學法國,後來在浙江大學任生物係教授。抗戰初年,隨浙大遷去貴州的遵義,但因其地陰濕,不適合他養肺病,乃應四川大學之邀,想北上成都,卻因病重滯留在樂山,不久便逝於肺病。

抗戰時期我存與我都在四川,她在大渡河彙岷江的樂山,我在嘉陵江入長江的重慶,兩人並不相識。表兄妹初見,是在南京。從那時到現在,兩人之間半世紀之長的對話,一直是用川語。五十多年的川語川流不休,加起來該比四川更長了。

就是用沒有入聲的川語,她常會向我述憶樂山。那是她的小學時代,印象最深。她最樂道而我也最樂聞的,是岷江岸邊的那尊大佛,遠在江上就龐然可見。她說那佛像又高又大,樂山人都傳說,要是漲水淹到佛腳,樂山城就會淹水了。有一次在沙田,她又對朋友們誇說佛像之大:

“連佛的耳朵——”她正要形容。

“——都藏了一座廟!”我接口說。

朋友們哈哈大笑。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中旬,我去四川大學訪問。演講與座談之餘,易丹教授陪伴我們夫婦南下,去眉山瞻仰三蘇祠,並重遊樂山。

到樂山已經天晚,第二天早上才去朝拜大佛。佛像雕在岷江岸邊的石壁上麵,坐東朝西,在岸上反而難見法相。易丹帶我們登上遊艇,放乎中流,好從江麵上遠遠仰觀。那天十分陰寒,江風削麵,帶著腥濁的水汽,天色灰茫茫的,水色也混沌不清。江上看佛,仍需頗大的仰度,約莫二十層樓高。雕的是彌勒佛坐像,佛手按著雙膝,麵容寧靜中含著慈祥,據稱是唐朝開元年間所建,石色年湮代久,也是灰沉沉的,與陰天一般黯淡。

遊艇在江上巡禮了一圈,把乘客又還給了岸上。我們到佛腳下又舉頭伸頸,仰瞻了一番。佛腳大而厚實,上麵簡直可容百僧並坐誦經。想起“臨時抱佛腳”的成語,不禁可哂。曬穀場這麼大的腳背,怎麼抱法?

接著我們跟隨眾客,沿著巨像左側的貼壁石階,奮力仰攻,攀天梯一般一級級向崖頂爬去。好不容易爬到佛臍的高度,抬頭一看,彌勒佛的下巴仍在半空,並不理會我們,地藏菩薩卻早已在下麵扯我們後跟。漸漸,爬近了佛乳、佛肩,覺得那一雙狹長的法眼隱隱在轉眼,轉向僭妄的我們。此刻我們的惴惴不安,頗像幾隻小老鼠偷上佛龕,在凱覦油燈一樣。終於,攀到佛耳近旁了。單是那貼麵的耳垂,就比人還高。不過耳窩之大足可棲僧,還不能藏廟。

從彌勒的兜率天下來,易丹又帶我們回樂山城,去尋找我嶽父的墓地。

半世紀來,我存對父親的孺慕耿耿,渺無依附,除了一本色調灰黃的老照相簿,和兩張手繪的地圖。地圖是用當年的航空信紙畫的,線條和文字都精細而清楚,不可能是七歲女孩的手跡,當是嶽母所製。一張是樂山城區,呈三角形,圍以城牆,東城是岷江南下,城南是大渡河西來,會合於安瀾門外。另一張則是墓地專圖,顯示嶽父的墓在城西瞻峨門外的胡家山上,坐北朝南,背負小丘,麵對坡下的大渡河水。

這兩張地圖折痕深深,現在正緊握在我存手裏,像開啟童年之門的金鑰。但是像許多地圖一樣,上麵繪的不僅是地理,更是時間。在這多變的世界,哪一張地圖是合用五十年的呢,哪一個地址是永久地址?不要說上海大變特變了,連上海人出門都會“欲往城南望城北”,就如樂山這樣的邊城,也早已變得滄桑難認,不可能按圖索墓了。

易丹皺著眉頭,把兩張舊地圖跟樂山市區的新圖,左顧右盼,比對了許久,才遲疑地說:“這胡家山在新地圖上根本找不到了,哪,應該就在這一帶了,變成師範學校的校園了。”

我存俯看地圖,又仰看山坡上屋樹掩映的校園說:“那就開進去吧,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