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3)(1 / 3)

箱型車在師範學校的校園裏左轉右彎,哪裏找得到什麼墓地,更無任何碑石為誌。不過整個校區,高高低低,都在山坡上麵,坡勢還頗陡斜,應該就是從前的胡家山了。一連問了幾個路人,都不得要領。最後有人建議,不妨問問老校工。那老校工想了一下說:“以前是有幾座墳墓的,後來就蓋了房子了。”他指指坡上的幾間教室,說好像就在那下麵。

我們的車在教室對麵的坡道旁停定,我幫著我存把帶在車上的一束香點燃,插在教室牆外一排冬青的前麵。我和易丹站開到一邊,讓我存一人持香麵壁,吊祭無墳可拜無碑可認的亡魂。那天好像是星期天,坡上一片寂靜,天色一直陰冷而灰淡,大渡河水在遠處的山腳下隱隱流著。幸好是如此,要是人來車往,川流不息,恐怕連亡魂也感到不安了。

我存背對著我們,難見她的表情。但我強烈感到,此刻在風中持香默立的,不是一個六十五歲的堅強婦人,也不是我多年的妻子,而是一個孤苦的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來上爸爸的新墳——那時正當抗戰,遠離江南,初到這陌生的川西僻鄉,偏偏爸爸倉猝間舍她們而去,隻留下母女二人,去麵對一場漫長的戰爭。想想看,如果珊珊姐妹在她這稚齡,而我竟突然死了,小女孩們有多麼無助,又多麼傷心。

易丹在旁,我強忍住淚水。卻見我存的背影微微顫動,肩頭起伏,似乎在抽搐。

易丹認為我應該過去“安慰師母一下”。

我說,“不用。此刻她正在父親身邊,應該讓他們多聚一下,不要打斷他們。其實,能痛哭一場最好。”

我存雖然不時提起她的父親,更愛回憶戰前她家在杭州的美好歲月,但是吉光片羽,總拚不起完整的畫圖。畢竟父親亡故,她才七歲,至於杭州經驗,更在她六歲以前,有些記憶恐怕還是從母親口中得來。

不過那兩張地圖和一本照相簿卻是有憑有據的信史。那照相簿在三十年代應該算是豪華的了。篇幅二十五公分乘十九公分,封麵墨綠燙金,左上端是金色大字Album,右下角是漢英對照的金色小字“杭州聖亞美術館製”。裏麵的照片有大有小,大的像明信片大,小的幾乎像郵票,當然一律黑白,不過大半保存完善,並不怎麼泛黃。我存小時候的照片,獨照和跟父母合照的,有十幾張;其中有的很可愛,有的豆蔻年華,竟已流露早熟的情韻,“我見猶憐”,有的呢照得不巧,隻見羽毛未豐,唉,隻能算醜小鴨了。

最令我著迷的卻是她父母的合影,尤其是在新婚時期。有一張是在照相館所攝,背景是厚重的百褶絨幕,新婚夫妻都著雪白的長衫,對襯鮮明。新娘坐在靠背椅上,兩腳交叉,兩手也文靜地交疊在膝頭,目光灼灼,凝視著鏡頭。新郎侍立於側,一隻手扶著椅背,戴著渾圓的黑框眼鏡,身材高挑而文弱,一派五四文人的儒雅。那正是我無緣拜見的嶽父範賚,但是嶽母似乎一直以他的字“肖岩”相稱。

當時的讀書人似乎都戴這種圓形細邊的黑框眼鏡,不但徐誌摩如此,梁思成如此,細細想來,西方的文人如喬伊斯也是這麼打扮的。不知為何,現在看來卻感到有些滑稽,也許是太圓滾了,正好把眼睛圈在中央,像是貓頭鷹。至於嶽母的坐姿與手勢,似乎當時的淑女都應如此,才夠Lady-like。更有趣的,是她的烏發是頭頂向左右分梳,分發線就在頭的中央。民初的女子也常見如此梳發,林徽音在許多照片裏也是這發型。嶽母老來一直容顏清雅,年輕時候原來豐滿端麗,真是一位美人,加上當日的衣妝與發型,竟有幾分像林徽音。

照相簿裏有一張多人的合照,隻有兩張名片大小,半世紀後已略發黃,更因鏡頭是中遠距離,人物隻有三公分高,要一一指認,不很容易。我存可能曾向我簡述,那是留法同學會某次在杭州聚會,也可能說過其中一人是林風眠,為她父親好友。不過後來我淡忘了,因為早年我一直不曾體會林風眠乃二十世紀中國的一大畫家,而晚至七十年代末期,連大陸中華書局出版的《辭海》香港版,也未列林風眠、傅抱石、李可染的條目。

一九七六年“文革”總算結束了。次年十月底林風眠才擺脫了冤獄的陰影,從上海去了香港,直到一九九一年在港病逝,沒有再回大陸。他去了香港後,又設法為義女馮葉申請出境,一九七八年馮葉乃能赴港與義父相聚,並陪侍他度盡晚年。林風眠擅長的仕女主題,頗有幾幅的眉眼情韻就似乎取材於馮葉,畫得分外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