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3)(2 / 3)

在香港時我始終沒有見過林風眠,隻在收藏林氏作品最力也最豐的王良福家中,觀賞過不少真跡。倒是我存認識了馮葉,並由馮小姐陪同,去林氏的畫室參觀。那天我存見過林風眠,十分高興,回來時對我說,她曾告訴林風眠她的父親是誰,不但也是勤工儉學的留法學生,而且戰前在浙大任教,與當時在杭州主持藝專的林氏頗有往來雲雲。我存又說,她也很喜歡馮葉,覺得馮葉溫婉可親,並說林風眠曆經冤獄的劫難,臨老又獨客香江,幸有這知己的義女隨伴照顧。

誰能不喜歡馮葉呢?中國現代畫的一代宗師,幸有她溫婉的風姿給他靈感,更有她堅毅的意誌給他照顧:凡是林風眠藝術的信徒,誰不領她的情呢?

今年是林風眠誕生百年,高雄市美術館與《民生報》合辦“林風眠百歲紀念畫展”,展出他各種題材各種風格的代表作一百幅,即由馮葉任總策劃。她由香港趕來高雄參加開幕典禮,並將我存交給她的照片,留法同學在杭州重聚的那張合照,帶回香港,把它放大後再寄回給我們。

那張小照片給放大了四倍,清楚多了。究竟是像中人一下子逼近到我的麵前,還是我突然逆著著魔的光陰闖回了曆史的禁區,隻見裏麵的十九個人目光灼灼全向我聚焦射來,好像我是“未來”的赫赫靶心。但是說他們目光灼灼,也並不對,因為十九個人全在那一刻被時光點了穴,目光凝定,都出了神,再叫他們,都不會應了。歲月當然在抗戰以前,很可能是一九三五或一九三六。像中人看來也都在壯年;我的嶽父範肖岩與林風眠同年,今年都滿一百歲了。像中這些歸國的壯年,迄今也都應在百歲上下,敢說全都不在了。

可是那天的盛會,看來應是秋天,因為台階兩側擺著好幾盆菊花,眾人的西服也顯非夏裝。盛會一散,眾人將必各奔前程去了。不久八年戰爭的炮火將衝散他們:有的不幸,將流離失所而客死他鄉,像我的嶽父;有的何幸,曆經千災百劫挫而不敗,終於成就一生的事業,像林風眠。

前排最右邊的一位,戴黑框圓鏡著深色西服而兩手勾指者,是我嶽父。後排站在極左、方額寬闊飽滿而黑發平整覆頂者,是林風眠。馮葉又認出了兩人:唯一的女子,長發蔽眉者,是蔡元培的女兒蔡威廉;站在她右邊、被唯一的長衫客當胸擋住的,是她的丈夫畫家林文錚,也是當日杭州藝專的教務長。這其中一定還有別的豪俊,是中土所生,法蘭西所導,卻隱名埋姓,長遁於時間之陰影。但願有誰慧眼,能一聲叫醒英靈。

二○○○年十一月於左岸

思蜀

在大型的中國地圖冊裏,你不會找到“悅來場”這地方。甚至富勒敦加大教授許淑貞最近從北京寄贈的巨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普通地圖集》,長五十一公分,寬三十五公分,足足五公斤之重,上麵也找不到這名字。這當然不足為怪:悅來場本是四川省江北縣的一個芥末小鎮,若是這一號的村鎮全上了地圖,那豈非芝麻多於燒餅,怎麼容納得下?但反過來說,連地圖上都找不到,這地方豈不小得可憐,不,小得可愛,簡正有點詩意了。劉長卿勸高僧“莫買沃洲山,時人已知處”,正有此意。抗戰歲月,我的少年時代盡在這無圖索驥的窮鄉度過,可見“入蜀”之深。蜀者,屬也。在我少年記憶的深處,我早已是蜀人,而在其最深處,悅來場那一片僻壤全屬我一人。

所以有一天在美國麥克奈利版的《最新國際地圖冊》成渝地區那一頁,竟然,哎呀,找到了我的悅來場,真是喜出望外,似乎漂泊了半個世紀,忽然找到了定點可以落錨。小小的悅來場,我的悅來場,在中國地圖裏無跡可尋,卻在外國地圖裏赫然露麵,幾乎可說是國際有名了,思之可哂。

從一九三八年夏天直到抗戰結束,我在悅來場一住就是七年,當然不是去隱居,而是逃難,後來住定了,也就成為學生,幾乎在那裏度過整個中學時期。抗戰的兩大慘案,發生時我都靠近現場。南京大屠殺時,母親正帶著九歲的我隨族人在蘇皖邊境的高淳縣,也就是在敵軍先頭部隊的前麵,驚駭逃亡。重慶大轟炸時,我和母親也近在二十公裏外的悅來場,一片煙火燒豔了南天。

就是為避日機轟炸,重慶政府的機關紛紛遷去附近的鄉鎮,梁實秋先生任職的國立編譯館就因此疏散到北碚,也就是後來寫《雅舍小品》的現場。父親服務的機關海外部把檔案搬到悅來場,鎮上無屋可租,竟在鎮北五公裏處找到了一座姓朱的祠堂。反正空著,就洽借了下來,當作辦公室兼宿舍。八九家人搬了進去,拚湊著住下,居然各就各位,也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