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祠堂的規模不小,建築也不算簡陋。整座瓦屋蓋在嘉陵江東岸連綿丘陵的一個山頂,俯視江水從萬山叢中滾滾南來,上遊辭陝甘,穿劍閣,雖然千回百轉,不得暢流,但一到合川,果然彙合眾川浩蕩而下,到了朱家祠堂俯瞰的山腳,一大段河身盡在眼底,流勢壯闊可觀。那滔滔的水聲日夜不停,在空山的深夜尤其動聽。遇到雨後水漲,濁浪洶洶,江麵就更奔放,像急於去投奔長江的母懷。
祠堂的前麵有一大片土坪,麵江的一邊是一排橘樹,旁邊還有一棵老黃葛樹,盤根錯節,矗立有三丈多高,密密的卵形翠葉庇蔭著大半個土坪,成為祠堂最壯觀的風景。駐守部隊的班長削了一根長竹竿,一端鑽孔,高高係在樹頂,給我和其他頑童手攀腳纏,像猴子一般爬上爬下。
祠堂的厚木大門隻能從內用長木閂閂上,進門也得提高腳後跟,才跨得過一尺高的民初門檻。裏麵是一個四合院子,兩廡的廂房都有樓,成了宿舍。裏進還有兩間,正中則是廳堂,香案對著帷幕深沉牌位密集的神龕,正是華夏子孫慎終追遠的聖殿,長保家族不朽。再進去又是一廳,拾級更上是高台,壁頂懸掛著“彝訓增輝”的橫匾。
這最內的一進有邊門通向廂房,泥土地麵,每掃一次就薄了一皮,上麵放了兩張床,大的給父母,小的給我。此外隻有一張書桌兩張椅子,一個衣櫃。屋頂有一方極小的天窗,半明半昧。靠山坡的牆上總算有窗,要用一截短竹把木條交錯的窗欞向上撐起,才能采光。窗外的坡通高幾及窗,牧童牽牛而過,常常俯窺我們。
這樣的陋室冬冷夏熱,可以想見。照明不足,天色很早就暗下來了,所以點燈的時間很長。那是抗戰的歲月,正是“非常時期,一切從簡”。電線不到的僻壤,江南人所謂的“死鄉下”,當然沒有電燈。即連蠟燭也貴為奢侈,所以家家戶戶一燈如豆,燈台裏用的都是桐油,而且燈芯難得多條。
半世紀後回顧童年,最難忘的一景就是這麼一盞不時抖動的桐油昏燈,勉強撥開周圍的夜色,母親和我就對坐在燈下,一手戴著針箍,另一手握緊針線,向密實難穿的鞋底用力紮刺。我則捧著線裝的《古文觀止》,吟哦《留侯論》或是《出師表》。此時四野悄悄,但聞風吹蟲鳴,盡管一燈如寐,母子脈脈相守之情卻與夜同深。
但如此的溫馨也並非永久。在朱家祠堂定居的第二年夏天,家人認為我已經十二歲,應該進中學了。正好十裏外有一家中學,從南京遷校到“大後方”來,叫作南京青年會中學,簡稱青中。父親陪我走了十裏山路去該校,我以“同等學力”的資格參加入學考試。不久青中通知我已錄取,於是獨子生平第一次告別雙親,到學校去寄宿上學,開始做起中學生來。
三
從朱家祠堂走路去青中,前半段五裏路是沿著嘉陵江走。先是山路盤旋,要繞過幾個小丘,才落到江邊踏沙而行。不久悅來場出現在坡頂,便要沿著青石板級攀爬上去。
四川那一帶的小鎮叫什麼“場”的很多。附近就有蔡家場、歇馬場、石船場、興隆場等多處:想必都是鎮小人稀,為了生意方便,習於月初月中定期市集,好讓各行各業的匠人、小販從鄉下趕來,把細品雜貨擺攤求售。四川人叫它做“趕場”。
悅來場在休市的日子人口是否過千,很成問題。取名“悅來”,該是《論語》“近者悅,遠者來”的意思,滿有學問的。鎮上隻有一條大街。兩邊少不了茶館和藥鋪、加上一些日用必需的雜貨店、五金行之類,大概五分鍾就走完了。於是街尾就成了路頭,背著江邊,朝山裏蜿蜒而去,再曲折盤旋,上下爬坡,五裏路後便到青中了。
四
比起當年重慶那一帶的名校,例如南開中學、求精中學、中大附中來,南京青年會中學並不出名,而且地處窮鄉,離嘉陵江邊也還有好幾裏路,要去上學,除了走路別無他途,所以全校的學生,把初、高中全加起來,也不過兩百多人。
盡管如此,這還是一所好學校,不但辦學認真,而且師資充實,加以同學之間十分親切,功課壓力適應,忙裏仍可偷閑。老來回憶,仍然懷滿孺慕,不禁要叫她一聲:“我的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