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在悅來場的東南,附近地勢平曠。大門朝西,對著嘉陵江的方向,門前水光映天,是大片的稻田。農忙季節,村人彎腰插秧,曼聲忘情地唱起歌謠,此呼彼應,十分熱鬧。陰雨天遠處會傳來布穀咕咕,時起時歇,那喉音柔婉、低沉而帶誘惑,令人分心,像情人在遠方輕喊著誰。
校後的田埂阡陌交錯,好像五柳先生隨時會迎麵走來,戴著鬥笠。晚飯之後到晚自修前,是一天最逍遙最抒情的時辰。三五個同學頂著滿天霞彩,踏著懶散的步調,哼著民謠或抗戰歌曲,穿過阡陌之網,就走上了一條可通重慶的馬路。行人雖然稀少,但南下北上,不時仍會遇見路客騎著小川馬達達而來,馬鈴叮當,後麵跟著吆喝的馬僮。在沒有計程車的年代,出門的經驗不會比李白的《行路難》好到哪裏去,有如此代步就要算方便的了。有時還會遇見小販挑著一擔細青甘蔗路過,問我們要不要比劈一下。於是大夥挑出瘦長的一根,姑且扶立在地上,說時遲,那時快,削刀狠命地朝下一劈,半根甘蔗便砉然中分,能劈到多長就吃多長。這一招對男生最有誘惑,若有女生圍觀,當然就更來勁。
以兩百學生的規模而言,磚牆瓦頂的挑高校舍已經算體麵而且舒適了。這顯然曾是士紳人家的深院大宅,除了廣庭高廳有台階遞升,一進更上一進之外,還有月洞邊門把長廊引向廂房,雕花的窗欞對著石橋與蓮池,便用來改成女生宿舍,男生隻好止步,徒羨深閨了。
男生宿舍就沒有這麼好了,隔在第二進的樓上,把兩間大房連成兵營似的通艙,對著內院的牆隻有下半壁,上半空著,幸有寬簷伸出庇護,不消說冬天有多冷了。冬天夜長尿多,有些同學怕冷戀被,往往憋到大亮。有一個寒夜,鄰床的莫之問把自身緊裹在棉被裏,像隻春卷,然後要我抽出他的腰帶,把他腳跟的被角係個密不通風。我雖然比他還怕冷,倒不想采取這非常手段。
夏天更不好過,除了酷熱之外,還得學周處除三害:蒼蠅、蚊子、臭蟲。臭蟲之戰最有規模,無一幸免。裸露的肉體是現成的美肴,盛暑的晚上正是臭族的良宵。先是有人夢中搔癢,床板在輾轉反側下吱嗝呻吟。繼而憤然坐起,“格老子……龜兒子”地喃喃而詬。終於點起桐油燈盞,向上下鋪的木架和床板,上下探照,察看敵情。這麼一吵,大家都癢醒了,紛紛起來點燈備戰,舉室晃動著人影。臭蟲雖是宵小之輩,潛逃之敏捷卻是一流。木床的質料低劣,縫隙尤多,最容易包庇臭族。那些鼓腹掠食的吸血小鬼,六足纖纖、機警得惱人,一轉入地下,就難追剿了。於是有人火攻,用桐油燈火去熏洞口,把木床熏得一片煙黑。有人水灌,找來開水兼燙兼淹。如是折騰了大半夜,仲夏夜之夢變成了仲夏夜之魘。
至於六間教室,則是石灰板壁加蓋茅草屋頂搭成,乃真正的茅屋。每個年級分用一間,講課之聲則此呼彼應,沆瀣不分。如果哪位老師是大聲公,就會驚動四鄰,害得全校側耳。其實上午上到第四節課時,男生早已餓了,隻盼大赦的下課鈴響,老師一合書本,就會泄洪一般,衝出閘門。
當然是衝去飯廳了。兩間飯廳相通,一大一小,男生倍於女生,坐在大間,女生則坐小間。訓導主任則站在中分的高門檻上,兼顧兩邊。食時不準喧嘩,食畢,男生要等女生魚貫而出,橫越而過,沿著長廊,消失在月洞門裏。這是全校男生一覽全校女生的緊張時刻,有些女孩會在群童睽睽的注目下不安地傻笑起來,男孩子則與鄰座竊笑耳語。晚餐時,這一幕重演一次,但在解散前另有高潮。隻因訓導主任慣於此時唱名派信,孩子們都豎直耳朵,熱切等待主任的大嗓門用南京口音喊出自己的名字。這時正是三十年代轉入四十年代,世界上還沒有電視,長期抗戰的大後方,尤其在悅來場這種地帶,連電話和收音機也都沒有,每天能在晚霞餘暉裏收到一封信,總是令人興奮的。如果一天接到兩封,全校都會豔羨。
記得下午都不排課,即使排了,也隻有一兩節。到了半下午,四點鍾左右吧,便有所謂“課外活動”,不是上體育課,便是賽球,那便是運動健將們揚威球場的時候了。孩子們興高采烈,接著籃球,向一裏路外的羅家堡浩蕩出發。到得球場,兩隊人馬追奔逐球起來。文靜的同學與球無緣,也跟去助陣,充當啦啦隊,不然就索性爬到樹上,讀起舊小說或者翻譯的帝俄時代名著來。我也在“樹棲族”之列,往往卻連《安娜·卡列尼娜》也無心翻看,卻凝望著另一隻大球,那火豔豔西沉的落日,在惜別的霞光與漸濃的暮靄裏,頹然墜入亂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