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生命的足跡——自述性散文(4)(2 / 3)

晚自修從八點到九點半,男生一律在大飯廳上。每人一盞桐油昏燈。一眼望去,點點黃暈映照著滿堂圓顱,一律是烏發平頂,別有一種溫馨閑逸的氣氛。喧鬧當然不準,喃喃私語、吃吃竊笑卻此起彼落,真正在溫課或做習題的實在不多。看書的,所看也多是閑書,包括新文學和外國作品的中譯,甚至訓導主任禁看的武俠小說。寫信、記日記的也有。但最多的是在聚談,而年輕的饑腸最難安撫,所以九點不到又覺得空了,便大夥畫起“雞腳爪”來,白吃的一位就收錢采購,得跑一趟販賣部,抱一包花生糖、沙其馬之類的回來。

大飯廳的外麵有一株高大的銀杏樹,矗立半空,扇形的叢葉庇蔭著校園,像一龕綠沁沁的祝福。整個校園的眾生之中,他不但最為碩偉,也最為長壽,顯然是清朝的遺老,這一戶人家的滄桑榮辱,甚至嘉慶以來、乾隆以來的風霜與旱澇,都記錄在他一周圍年輪的古秘史裏。記憶深處,晴天的每一輪紅日都從他發際的朝霞裏赫赫誕生,而雨天的層雲厚積全靠他一肩頂住,一切風聲都從他腋下刮起。一場風雨之後,孩子們必定懷著拾金一般的興奮去他的腳下,一盒又一盒,爭撿半圓不扁的美麗白果,好在晚自修時放到桐油燈上去燒烤。隻等火候到了,剝的一聲,焦殼迸裂,鮮嫩的果仁就香熱可嚼了。美食天賜的鄉下孩子,能算是命窮嗎?

青中的良師不少,孫良樊老師尤其是良中之良。他是我們的教務主任,更是吃重的英文老師,教學十分認真,用功的學生敬之,偷懶的學生畏之,我則敬之、愛之,也有三分畏之。他畢業於金陵大學外文係,深諳英文文法,發音則清晰而又洪亮,他教的課你要是還聽不明白,就隻能怪自己笨了。從初一到高三,我的英文全是他教的,從啟蒙到奠基,從發音、文法到修辭,都受益良多。當日如果沒有這位嚴師,日後我大概還會做作家,至於學者,恐怕就無緣了。

孫老師身高不滿五尺,才三十多歲,竟已禿頂了。中學生最欠口德,背後總喜歡給老師取綽號,很自然稱他“孫光頭”。我從不附和他們,就算在背後也不願以此稱呼。可是另一方麵,孫老師臉色紅潤,精神飽滿,步伐敏捷,說起話來雖然帶點南京腔調,卻音量充沛,句讀分明。他和我都是四川本地同學所謂的“下江人”。意即長江下遊來的外省人,更俚俗的說法便是“腳底下的人”。我到底是小孩,入川不久就已一口巴腔蜀調,可以亂真,所以同學初識,總會問我:“你是哪一縣來的?”原則上當然已斷定我是四川人了。孫老師卻學不來川語,第一次來我們班上課,點到侯遠貴的名,無人答應,顯然遲到了。他再點一次,旁座的同學說:“他耍一下兒就來。”孫老師不悅說,“都上課了,怎麼還在玩耍?”全班都笑起來,因為“耍一下兒”隻是“等一下”的意思。

班上有位同學名叫石國璽,古文根底很好,說話愛“拗文言”,有“老夫子”之稱。有一次他居然問孫老師,“目”英文怎麼說?孫老師說,“英文叫作wood。”有同學知道他又在“拗文言”了,便對孫老師解釋,“他不是問‘木頭’,是問‘眼睛’怎麼說。”全班大笑。

在孫老師長年的熏陶下,我的英文程度進步很快,到了高二那年,竟然就自己讀起蘭姆的《莎氏樂府本事》(CharlesLamb:TalesfromShakespeare)來了。我立刻發現,英國文學之門已為我開啟一條縫隙,裏麵的寶藏隱約在望。幾乎,每天我都要朗讀一小時英文作品,順著悠揚的節奏體會其中的情操與意境。高三班上,孫老師教我們讀伊爾文的《李伯大夢》(RipVanWinkle),課後我再三吟誦,感到流暢無阻,其樂無窮。更有一次,孫老師教到《李氏修辭學》,我一讀到丁尼生的《夏洛之淑女》(TheLadyofShalott)這兩句:

Andupanddownthepeoplego,

Gazingwheretheliliesblow…

(而行人上上下下地往來,

凝望著是處有百合盛開)

便直覺必定是好詩,或許那時繆斯就進駐在我的心底。

至於中國的古典詩詞,倒不是靠國文課本讀來,而是自己動手去找各種選集,向其中進一步選擇自己鍾情的作者;每天也是曼聲吟誦,一任其音調淪肌浹髓,化為我自己的脈搏心律。當時我對民初的新詩並不怎麼佩服,寧可取法乎上,向李白、蘇軾去拜師習藝。這一些,加上古文與舊小說,對一位高中生說來,發韌已經有餘了。在少年的天真自許裏,我隱隱覺得自己會成為詩人,當然沒料到詩途有如世途,將如是其曲折而漫長,甚至到七十歲以後還在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