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中的同學裏下江人當然不多,四川同學裏印象最難磨滅的該是吳顯恕。他雖是地主之子,卻樸實自愛,全無紈絝惡習,性情在爽直之中蘊涵著詼諧,說的四川俚語最逗我發噱。在隆重而無趣的場合,例如紀念周會上,那麼肅靜無聲,他會側向我的耳際幽幽傳來一句戲言,戳破台上大言炎炎的謬處,令我要努力咬唇忍笑。
他家裏藏書不少,線裝的古籍尤多,常拿來校內獻寶。課餘我們常會並坐石階,共讀《西廂記》、《斷鴻零雁記》、《婉容詞》,至於陶然忘饑。有一次他抱了一疊線裝書來校,神情有異,將我拖去一隅,給我看一本“禁書”。原來是大才子袁枚所寫的武則天宮闈穢史,床笫之間如在眼前,尤其露骨。現在回想起來,這種文章袁枚是寫得出來的。當時兩個高中男生,對人道還半懵不懂,卻看得心驚肉跳,深怕忽然被訓導主任王芷湘破獲,同榜開除,身敗名裂。
又有一次,他從家中挾來了一部巨型的商務版《英漢大辭典》,這回是公然拿給我共賞的了。這種巨著,連學校的圖書館也未得購藏,我接過手來,海闊天空,恣意豪翻了一陣,真是大開了眼界。不久我當眾考問班上的幾位高才生:“英文最長的字是什麼?”大家搜索枯腸,有人大叫一聲說,“有了,extraterritoriality!”
我慢吞吞搖了搖頭說,“不對,是floccinaucinihilipilipilification!”說罷便攤開那本《英漢大辭典》,鄭重指證。從此我挾洋自重,無事端端會把那部番邦秘笈挾在腋下,施施然走過校園,幻覺自己的博學頗有分量。
另外一位同學卻是下江人。我剛進青中時,他已經在高二班,還當了全校軍訓的大隊長,顯然是最有前途的高才生。他有一種獨來獨往、超然自得的靈逸氣質,不但談吐斯文,而且英文顯然很好,頗得師長賞識,同學敬佩。
那時全校的寄宿生餐畢,大隊長就要先自起立,然後喝令全體同學“起立”並轉身向訓導主任行禮,再喝令大家“解散!”我初次離家住校,吃飯又慢,往往最後停筷。袁大隊長憐我年幼,也就往往等我放碗,才發“起立”之令。事後他會走過來,和顏悅色勸勉小學弟“要練習吃快一點”,使我既感且愧。
有了這麼一位溫厚儒雅的大學長,正好讓我見賢思齊,就近親炙。不料正如古人所說,他終非“池中物”,隻在青中借讀了一學期,就輾轉考進了全中國最好的學府“西南聯大”去了。
後來袁可嘉自己卻得以親炙馮至與卞之琳等詩壇前輩,成為四十年代追隨艾略特、奧登等主知詩風的少壯前衛。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我也追隨青年會中學回到我的出生地南京,繼續讀完高三。那時袁可嘉已成為知名的詩人兼學者,屢在朱光潛主編的大公報《大公園》周刊上發表評論長文,令小學弟不勝欽仰。
五十二年後,當初在悅來場分手的兩位同學,才在天翻地覆的戰爭與鬥爭之餘,重逢於北京。在巴山蜀水有緣相遇,兩個烏發平頂的少年頭,都被無情的時光漂白了,甚至要漂光了。
而當年這位小學弟,十歲時從古夜郎之國攀山入蜀,十七歲又穿三峽順流出川,水不回頭人也不回頭。直到半世紀後,子規不知啼過了幾遍,小學弟早就變成了老詩人,才有緣從海外回川。但是這一次不是攀山南來,也並非順流東下,而是自空而降,落地不是在嘉陵江口,而是在成都平原。但願下次有緣回川,能重遊悅來場那古鎮,來江邊的沙灘尋找,有無那黑發少年草鞋的痕跡。
二○○○年五月三日於高雄西子灣
黃河一掬
廂型車終於在大壩上停定,大家陸續跳下車來。還未及看清河水的流勢,臉上忽感微微刺麻,風沙早已刷過來了。沒遮沒攔的長風挾著細沙,像一陣小規模的沙塵暴,在華北大平原上卷地刮來,不冷,但是挺欺負人,使胸臆發緊。我存和幼珊都把自己裹得密密實實,火紅的風衣牽動了荒曠的河景。我也戴著扁呢帽,把絨襖的拉鏈直拉到喉核。一行八九個人,跟著永波、建輝、周暉,向大壩下麵的河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