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在台北搬過好幾次家。我印象最深的兩處梁宅,一在雲和街,一在安東街。我初入師大(那時還是省立師範學院)教大一英文,一年將滿,又偕夏菁去雲和街看梁先生。談笑及半,他忽然問我:“送你去美國讀一趟書,你去嗎?”那年我已三十,一半書呆,一半詩迷,幾乎尚未閱世,更不論乘飛機出國。對此一問,我真是驚多喜少。回家和我存討論,她是驚少而喜多,馬上說:“當然去!”這一來,裏應外合勢成。加上社會壓力日增,父親在晚餐桌上總是有意無意地報導:“某伯伯家的老三也出國了!”我知道偏安之日已經不久。果然三個月後,我便文化充軍,去了秋色滿地的愛荷華城。
從美國回來,我便專任師大講師。不久,梁先生從英語係主任變成了我們的文學院長,但是我和夏菁去看他,仍然稱他梁先生。這時他又遷到安東街,住進自己蓋的新屋。稍後夏菁的新居在安東街落成,他便做了令我羨慕的梁府近鄰,也從此,我去安東街,便成了福有雙至,一舉兩得。安東街的梁宅,屋舍儼整,客廳尤其寬敞舒適,屋前有一片頗大的院子,花木修護得可稱多姿,常見兩老在花畦樹徑之間流連。比起德惠街與雲和街的舊屋,這新居的主人住在“家外之家”,懷鄉之餘,該是何等的快慰。
六十五歲那年,梁先生在師大提前退休,歡送的場麵十分盛大。翌年,他的“終身大事”,《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之中譯完成,朝野大設酒會慶祝盛舉,並有一女中的學生列隊頌歌:想莎翁生前也沒有這般殊榮。師大英語係的晚輩同事也設席祝賀,並贈他一座銀盾,上麵刻著我擬的兩句讚詞:“文豪述詩豪,梁翁傳莎翁。”莎翁退休之年是四十七歲,逝世之年也才五十二歲,其實還不能算翁。同時莎翁生前隻出版了十八個劇本,梁翁卻能把三十七本莎劇全部中譯成書。對比之下,梁翁是有福多了。聽了我這意見,梁翁不禁莞爾。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後來夏菁擔任“聯合國”農業專家,遠去了牙買加。梁先生一度旅居西雅圖。我自己先則旅美二年,繼而去了香港,十一年後才回台灣。高雄與台北之間雖然隻是四小時的車程,畢竟不比廈門街到安東街那麼方便了。青年時代夜訪梁府的一幕一幕,皆已成為溫馨的回憶,隻能在深心重溫,不能在眼前重演。其實不僅梁先生,就連晚他一輩的許多台北故人,也都已相見日稀。四小時的車程就可以回到台北,卻無法回到我的台北時代。台北,已變成我的回聲穀。那許多巷弄,每轉一個彎,都會看見自己的背影。不能,我不能住在背影巷與回聲穀裏。每次回去台北,都有一番近鄉情怯,怕卷入回聲穀裏那千重魔幻的漩渦。
在香港結交的舊友之中,有一人焉,竟能逆流而入那回聲的漩渦,就是梁錫華。他是徐誌摩專家,研究兼及聞一多,又是抒情與雜感兼擅的散文家,就憑這幾點,已經可以躋列梁門,何況他對梁先生更已敬仰有素。一九八〇年七月,法國人在巴黎舉辦抗戰文學研討會,大陸的代表舊案重提,認定梁實秋反對抗戰文學。梁錫華即席澄清史實,一士諤諤,力辯其訛。夏誌清一語雙關,對錫華翹起大拇指,讚他“小梁挑大梁”!我如在場,這件事義不容辭,應該由我來做。錫華見義勇為,更難得事先覆按過資料,不但贏得梁先生的感激,也使我這受業弟子深深感動。
一九七八年以後,大陸的文藝一度曾有改革開放之象。到我前年由港返台為止,甚至新月派的主角如胡適、徐誌摩等的作品都有新編選集問世,唯獨梁實秋迄今尚未“平反”。如今大陸上正在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此事恐怕更渺茫了。梁先生和魯迅論戰於先,又遭毛澤東親批於後,案情重大,實在難以為他“平反”。梁實秋就是梁實秋,這三個字在文學思想上代表一種堅定的立場和價值,已有近六十年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