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史學的成就與貢獻(1 / 3)

張岱生前本以史學名家,寫下了近五百萬字的史學著作。然因其史著(特別是其煌煌巨著《石匱書》)三百多年來一直密鎖深藏,鮮為人知,今人徒以散文家目之。連以搜集明史參考文獻最翔實著稱的《劍橋中國明代史》,其“書目”編中,亦無一語及於張岱史著。今人治中國史學者,亦罕見涉及。實則張岱的史才、史識,在“浙東四大史家”(談遷、張岱、萬斯同、查繼佐)中,時人認為他“最為佼佼”王雨謙語,(見國家圖書館藏王氏手稿《碩邁集》。)。王雨謙甚至認為,張岱“《石匱書》告成,特與《史記》並有古今”(《〈張宗子詩集〉敘》)。張岱在史學上的卓越成就與貢獻及其在中國史學史上的地位,尚待全麵、深入的研究。本章擬對張岱史學成就及其貢獻做初步探討。

一、史著概評

張岱史著(含參與修撰者)達十餘種之多,現存世者十種。以世人獲睹者不多,茲先為簡介概評如下:

(一)《古今義烈傳》

《古今義烈傳》(八卷)係張岱22歲~32歲(1618~1628)時所撰。此書之作意,乃有感於明末“士氣”之不張,旨在表彰曆史上的節義之士,刺惡揚善,“使後人知鑒”(《自序》)。全書內容,上自西周,下迄金元。“手自鈔集,得四百餘人,係以論讚”(崇禎原刻本《凡例》。)。例體為:前小傳,後讚語。明亡後,續有增訂,增至五百餘人國家圖書館崇禎戊辰藏刻本《自序》有初稿“手自鈔集,得四百餘人”之語,道光三年刻本序文文字有修改,謂是書“始於周鎬京,迄於明崇禎甲申,得五百七十三人,四百七十三篇”。其所敘述,有與正史事同文異者,有取材於野史事同而文全異者。全書辯證博洽,持論平允。陳繼儒序稱:“其條敘人物,深得龍門精神。典贍之中,佐以臨川(劉義慶)。”崇禎戊辰刻本序二。劉榮嗣(半舫)序亦稱其書奇古靈雋,蓋統腐《史》、《世說》合成一家之言。崇禎戊辰刻本序三。其自序雲:

天下有絕不相幹之事,一念憤激,握拳攘筆,攬若同仇。雖有路人,遽欲與之同日死者。餘見此輩,心甚壯之。故每涉覽所至,凡見義士俠徒,感觸時事,一丁患難,餘惟恐殺之者下石不重,煎之者出薪不猛。何者?天下事不痛則不快,不痛極則不快極。強弩潰癰,利錐拔刺,鯁悶臃腫,橫決無餘。立地一刀,鬱積化盡,人間天上,何快如之!蘇子瞻無病則多蓄藥,不飲而多釀酒,嚐曰:“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困於酒,餘為之酣適。”餘於節義之士,竊以為然。當其負氣慷慨,肉食虎狼,冰顧湯鑊,餘讀書至此,每為之頰赤耳熱,眥裂發指,如羈人寒起,顫栗無措;如病夫酸嚏,淚汗交流,自謂如王處仲之歌《老驥》而擊碎唾壺,蘇子美之讀《漢書》而舉滿大白……餘自史乘,旁及稗官,手自鈔集,得四百餘人,係以論讚,傳之劂剞,使得同誌如餘者,快讀一過,為之眥裂,猶餘眥裂;為之撫掌,猶餘撫掌。亦自附子瞻之蓄藥釀酒,專以自為意也。(據崇禎戊辰原刻本(南圖藏縮微膠卷),下引同)序末署“崇禎戊辰(1628)鞠月,會稽外史宗子張岱讀書於壽之樓,秉燭撰此。”於節義之士向慕之忱,溢於言表。又有“凡例”十則,述體例及對“節”、“義”觀念的理解,略謂:

一、凡慷慷赴義,必於倉皇急遽之中,生死呼吸之際,感觸時事,卒然迸裂,如電光江濤,不可遏滅。雖生平無一麵之交,遽欲與臧洪同日死者,此為第一;其與受人恩結而死如荊軻、聶政之流,不在此例。

一、君臣之分,莫逃天壤。無論名節懸其於前,實亦斧鉞逼於其後,故一丁艱厄,有死無他。至於草莽卒徒,分誼殊絕,乃有為國捐驅,至死不悔,是蓋純任憤烈,非謂當然而然也。凡如此者,悉並列之。

一、家臣門客,名分難定,乃名士不久射勾,賢臣亦嚐鬻,朝秦暮楚,並世有之。有如展轉於家亡國破之餘,困頓於托孤寄命之日,至有仇讎相向,如預讓、貫高之流,血族骨骸,萬死不顧,較之莫逃之臣,尤難之難也,為之掩卷三歎……一、有死主之勇,須先有擇主之明,苟死托身非人,不能見幾,複為死難,則是蔡邕之哭董卓,楊雄之死王莽,徒資萬世笑罵耳,何義之與有?故凡狗黨狐群,概摒不錄。

一、古來以人為謀事,既竭心臂,繼之以死者,如田光、侯羸、古押牙之輩,據其生平,亦堪稱俠烈;但皆積處所成,非義憤所激,故李禿翁聚《藏書》入之“智謀”而不入之“直節”,是具眼者。

一、博浪一擊,千古有椎秦帝之子房;沫浴一朝,萬世有討陳桓之孔子。雖亦空弦,有關實錄。吾嚐讀漢吉平與宋施全傳,毛發倒豎,寒栗不能自禁,何快如之!故凡豺狼當道,請劍無門,雖能以一身挫其鋒,以片言折其角者,並收列之,蓋欲以空言存斧鉞,不欲以成敗論英雄也……一、間有商及時事,謬據傳聞,自成月旦,不無亥豕之訛,亦欲行曲附會,亦欲成人之美耳。責之者曰:朝憲末申,公論未定,輒敢雌黃,爾何僭且誕也?餘應之曰:以草莽之董狐,定椰榆之野乘,足遭兩官之誅,決不泯三代之直也。覺爾時揚意氣:湯鑊在前,亦冰顧之矣。

一、世人空列須眉,終鮮仁義,吾不得而求之夷;則有達官乃爾,吾不得而求之獸,則有義馬、義猴。夫馬如孫符之救去於泉下,猴如弄猴之擊賊於殿前,即是馬中之尉遲敬德,猴中之段秀實也。餘特署之簡,以愧世人之不知猴馬者。(同上,據崇禎戊辰原刻本)以此標準,全書所選各代有代表性的人物伯夷、叔齊、左儒、預讓(附青莽)、左伯森、魯仲連、伍員、申包胥、介子推、董狐、程嬰、公孫杵臼、高漸離、張良、欒布、貫高、朱家、緹縈、灌夫、任安、光路、彭修、廉範、鄭弘、朱寵、於倜、趙承、郭亮、文姬、戴就、魏劭、孫嵩、孫斌、閭子直、甄子然、曹娥、苟巨伯、吳導、郭輯、何、李蔫、毛欽、趙戩、張進之、釋曇遷、崔浩、高允、鍾離君、許令、李大亮、李綱、狄仁傑、吳保安、張觀海、宋秀、馮天祿、姚長子、毛惜惜、趙燧、林見素、林文貴、康海、張樂仆、雲奇……等400餘人,明亡後作又加之入不同階層的殉國忠烈60餘人。從《凡例》及選目和人物論讚中,我們可以看出張岱關於“義”“烈”的基本觀念和已初步形成的曆史觀點:

其一,他特別注意為小人物立傳。全書所選,雖有高浙離、任安、伍員、狄仁傑、李綱、康海等名人,而泰半為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門客、僧人、傭工、乞丐,無不有之,因為在作者看來,“世之(士)人,空列須眉”,權衡利害既多,反不如“不明史法,不知屎裏覓道”(魯迅語)的卑者、賤者有自發的正義感和“萬死不辭”的精神;其二,“有死主之勇,須先有擇主之明”:即無論為“義”抑或為“烈”,均須有是非觀念即正義的形上標準。離開了正義感,即便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之勇,亦不過是“狐朋狗黨”之“勇”,並無足取;其三,不以成敗論英雄。因為“豺狼當道”或國破家亡之際,若請劍無門,需要的正是這種全然不計利害得失,“以一身挫其鋒,以片言折其角者”:此則雖敗猶成,雖死猶榮。很顯然,張岱提倡這一點,與其所處之“病在命門”的時代是有直接關聯的。

(二)《石匱書》與《石匱書後集》

《古今義烈傳》甫告完稿,張岱已開始發凡起例,“添修五鳳”,最後費近四十年之力寫出了有明一代紀傳體通史《石匱書》及其《後集》。

《石匱書》凡二二一卷,《後集》六三卷,總計二八四卷,約300萬字。前集上際洪武,下迄天啟;《後集》記崇禎一朝史事而以明亡後抗清複明運動為基本中心。

《石匱書》手稿本今僅殘存八冊,另有鳳嬉堂原抄本及藏清鈔本。鈔本內容最全,惟與風嬉堂抄本編次不同:首目錄;卷一~卷十七,本紀(高帝、讓帝(附《致身錄》)、成祖、仁宗、穆宗、神宗、光宗、熹宗、皇後、太子);卷十八卷~卷二十三,世表(同姓諸王、開國功臣侯者、靖難功臣侯者、洪熙以後功臣侯者、恩澤外戚侯者);卷二十三,明興以來直閣典銓年表;卷二十四~卷三十七,誌(天文、地理、禮樂、百官(上下)、河渠、刑名、兵革、錢刀、馬政、茶馬、曆法、鹽莢、漕運、藝文);卷三十八~卷五十六世家(徐達、常遇春、李歧陽、沐英、鄧愈、湯和、劉基(附劉王景)、張河間定興、朱東平、戚畹、高(帝)二十二王)、文二王、昭九王、睿七王、純十王、肅一王、景恭王、莊一王等);卷五十七~二百二十二,列傳;另附《文獻誌》即引用書目一卷。

與一般官修史書相比,此書在體例方麵頗多創獲,如《誌》內加入馬政、鹽莢等誌;列傳於人物外另列“門戶”、“三案”(廷擊、紅丸、移宮)、“獨行”、“妙藝”、“名醫”、“列女”(案,非烈女)、“宦者”、“勝國遺臣”、“群雄”、“盜賊”、“四裔”諸傳,均係根據明代曆史特點,為使敘事更加明晰、條貫而設。如“儒林列傳”之外,另立“王守仁列傳”、“陰明弟子列傳”之目,實因王學起後,“門徒幾遍天下,遵朱者無複幾人矣”(朱彝尊語),引起了哲學上的巨大變革,開啟思想界一代新風,迥非傳統“儒林傳”所可範圍;“門戶”、“三案”、“盜賊”、“開國群雄”諸傳,則吸取了紀事本末體“善敘一事始末”之長,以之與人物列傳相配合以考鏡源流(如“顧憲成列傳”後即繼以“門戶列傳”,使讀者對東林崛起後黨爭始末有明晰的了解,而“三案”又與此有關);“名醫”、“妙藝”諸傳,反映出作者對民間、市井“一技一藝”的高度重視,頗具開放眼光和新的思想意識;誌中如“馬政”、“鹽莢”諸誌亦頗具特色,表現出作者對現實社會問題的高度重視。又,誌、傳前大多有長篇總論,而末附論讚(“石匱書曰”),以總論撮敘源流或作總評,論讚則就具體人物或事件作具體評論,二者相輔相配。這種安排,實合史論與紀傳體史著於一體。因作者明末撰寫此書長達十七年之久,明清易代之後,又反複修改十年,尚未定論;清初避跡山林,意緒蒼涼,痛定思痛,複與二三野老反複研討,總計完成全書前後共曆時四十餘年(見《與李研翁》書)。故其書總結明代亡國教訓,反思曆史治亂軌跡,比之《古今義烈傳》,不惟材料更加充實,其對曆史的認識亦更為成熟、深刻得多。“總論”及“石匱書曰”評論曆史事件和人物,思想條貫,語言精辟充滿了不少真知灼見且多哲學文化意味,洵為自成一家之言的巨著。《後集》固有少數材料已見前集,但作為中心來寫的崇禎一朝,政事雲波詭譎,史料隱晦,可發之覆極多,故作者持審慎態度,主張“俟後論定”。以今存世之本而論,雖體例與《石匱書》大致一脈相承,然其論析政局及諸多史評,頗有勝於前集者。殆其所寫,多身曆、親聞之事,以當代人與當代史事,又寫於明亡之後,雖因材料原因,體例之周密稍遜前集,然因所寫為當代之事,敘事件及人物始末更為具體入微;特別經過亡國之痛後,細察每事之源流演變,評論多入木透底,彌足珍視。

概言之,《石匱書》及其《後集》不失為體大思精之作。作者自謂此書係有感於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的現狀發憤而作,態度極其嚴肅認真,四十年間,凡“五易其稿,九正其訛,稍有未核,寧厥勿書”(《張子文秕》卷一《石匱書自序》。)。同時具有十分客觀的態度:“不入仕版,既鮮恩仇,(遂)不顧世情,複無忌諱,事必求真,語必務確”(同上《自序》)關於此點,(另可參看《張子文秕》內《與周戩伯》、《與李研翁》兩文。);又繼承中國優秀史家特別是司馬遷的傳統,“文史合一”,不少篇章可作為優秀的文學作品來讀。王雨謙謂此書“告成,特與《史記》並有古今”(王雨謙《琅詩集敘》,國家圖書館藏《張子詩秕》卷首。),如從治學態度及風格角度言之,並非誇張之言。此書在中國史學史上無疑應占一席之地。

(三)《史闕》與《明季史闕》

《史闕》十四卷,題“古劍陶庵張岱”,內容為:卷一,三皇五帝紀;卷二,夏商周紀;卷三,春秋戰國紀;卷四,西漢紀;卷五,東漢紀;卷六,三國紀;卷七,晉紀;卷八,南北朝紀;卷九,隋紀;卷十,唐紀;卷十一,後五代紀;卷十二,北宋紀;卷十三,南宋紀;卷十四,遼、金、元紀。

作者撰此書宗旨,見於《張子文秕·史闕序》,略謂:

餘讀唐野史,太宗好王右軍書,出奇吊詭,如蕭翼賺《蘭亭》一事,(正)史反不載焉,豈以此事為不佳,故為尊者諱乎?抑見者不得其真乎?餘於是恨(正)史之不賅也。(故)為上下古今,搜集補闕。得一語焉,而全傳為之生動;得一事焉,則全史為之活現。蘇子瞻燈下顧其頰影,使人就筆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東坡,蓋傳神正在阿堵耳。餘又讀唐正史,太宗之禮敬魏征,備極形至。使後世拙筆為之,累千言不能盡者;隻以“鷂死杯中”四字盡之,則是千百言闕,而四字不(可)闕也。讀史者由此求之,則書隙中有全史在焉,奚闕哉?此據鳳嬉堂抄本《張子文秕》,鄭佶刊《史闕》前載此序,文字有小異。

此書基本內容,如序文所言,一是糾“為尊者諱”的正史之缺。他遍搜諸野史、筆記,對實有其事而為正史略去者,廣收博采,對十七史漸次補充、辨證,而所補者多為本紀、世家中所“諱”的資料。這反映出張岱一個基本史學觀念:撰寫曆史必須絕對忠實於曆史事實本身,忌諱根本無必要。如謂房玄齡“徒善應製(公文),而不失為名相”(《唐紀》);唐太宗為一代明君,縱使賺《蘭亭》之事為不光采,亦不必為之諱。因為帝王也是凡人,評論曆史人物須看大節,如實直書則“反見其真麵”。他自己正是這樣做的:如對朱元璋,他一方麵認為他在統一國家方麵“功逾堯舜”,同時又在《陶庵夢憶》裏譏其有“暴發戶氣”(見卷二)。他做《家傳》,也是以這種態度,於其高、曾、祖、考的功過是非一一敘之,充分表現出一個真正曆史學家的理性主義精神。二是強調史著除了真實性外,還必須生動傳神。“得一語焉,而全傳為之生動;得一事焉,而全史為之活現”。張岱是文章高手,深得史傳寫作的要領:史料再準確,如“一昧堆垛,終成腐臭”(《石匱書·文苑列傳》)。在古代史家中,張岱最推崇司馬遷,因為他能將真實性和生動性結合恰到好處。“太史公得意諸傳,皆於無意中得之”(《石匱書自序》),就是因為他能抓住典型對話語言與典型事件。張岱本人的史傳寫作,亦深得其中三昧。如《古今義烈傳》寫司獄宋秀,簡短介紹生平後,隻寫他因看不慣官場黑暗,掛印而去,結尾僅以“自是不言官中事”七字了之(《古今義烈傳》卷十三。)。

平心論之,張岱在《史闕》中所標舉的此二義是有非常大的積極意義和針對性的。因為傳統正史中,除《史記》等少數幾部外,“為尊者諱”和缺乏生動性,乃其通病。《史闕》的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即在於此。清人鄭佶評論此書,謂“其所敘述,有與正史事同而文異者,有與正史全異者,辨證博洽,持論平允,尤非熟讀百史而得洵者”(鄭佶編《史闕》(十四卷本)跋。)。堪稱中的之評。

《明季史闕》為是書之續編,上自洪武,下迄洪熙。寫作時間當在入清以後。作者出身史學世家,最熟悉國朝典章掌故,所集史料價值更高。惜清鈔本(版心有“鶴軒日稽”四字)似為未全之殘本(最後一頁有“補永樂”三字標題,僅鈔完一行)。

(四)《康熙會稽縣誌凡例》與《西湖夢尋》

康熙壬子(1672),會稽續修縣誌,當局者慕張岱之名,禮聘張岱主修。張岱以痛恨異族統治等原因,力辭而不獲允。《張子文秕·與張噩仍(文成)》書雲:“不肖以廢棄陳人,株守泉石,並不與聞戶外之事,而郡、縣不知何所見聞,乃以《會稽誌》事相屬。不肖辭讓再三,不得俞允,正在躊躇,乃有宗兄肯毅然任事,不吝糗米餘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而夢中之西湖,未嚐一日別餘也。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湧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餘氏之別墅,及餘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有瓦礫。則是餘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今餘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載,夢中猶在故居……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因作《夢尋》七十二則,留之後世,以作西湖之影。

該書的最大特色,是充滿強烈的滄桑之感。寫法上受《東京夢華錄》、《西湖老人繁勝錄》影響甚大。作者前半生,居杭州之時間近半,熟悉西湖的一草一木;國變後雖二十餘年未到西湖,然所記明末西湖之景,仍栩栩如生,同時附錄有關詩文,以存其真。概言之,全書以優美的散文筆法記西湖名勝古跡,猶如風俗畫,而以“夢”名,寓故國之思於地理著作中,一詠三歎,有極強的抒情性而又不失地理學著作的基本體例,在記名勝古跡的著作中堪稱別具一格,在曆代記西湖的著作中亦卓負盛譽。書前別有李長祥、祁佳、道隱(金堡)、查繼佐諸人序言,大都指出了這一特色,並推崇備至。

(五)《有明於越三不朽圖讚》

此書係張岱晚年與徐沁(野公)合作而成,於1679年秋付刻,“工末半而逝世”,後由其外甥孫仲謀將版片托給餘(慕村),乾隆年間始得麵世。

《三不朽圖讚》凡十八卷,收越郡古今“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之人物一百餘人,右人物像,左傳略、讚語,係合像、傳、讚一體的鄉邦曆史人物研究專著。乾隆戊戌朱秉直刻本有蔣士銓序、張岱自序。張岱自序末署“歲在君灘(1680)仲秋古劍老人識”。又有民國八年排印本,前載蔡元培序,張岱自序末署易為“庚申(1680)八月明後學張岱敬書”。又,魯迅先生寶愛此書,有手自補繪圖像本,今藏魯迅博物館。

本書分立德(理學、忠烈、忠節、忠諫、孝烈、義烈、節烈、清介、剛直、盛德、隱逸、生孝)、立功(勳業、相業、功業),立言(文學、博學、畫學)三門十八目。張岱自序雲:

在昔帝齎良弼,即以圖像求賢,而漢恒帝征求薑肱不至,遂命畫工圖其形狀。古人以向慕之誠,致思一見其麵而不可得,則像之使人瞻仰者,從來尚矣。是以後之瀛州、麟閣、雲台、淩煙,以至香山九老、西園雅集、蘭亭修禊,無不珍重圖形以傳後世,使後之人一見其狀貌,遂無漢武帝不得與司馬相如同時之恨,亦快事也。餘少好纂述國朝典故,見吾越大老人立德、立言、立功以三不朽垂世者,多有其人。追想儀容,不勝仰慕。遂與野公徐子沿門祈請,懇其遺像,彙成一集,以壽棗梨,供之塾堂,朝夕禮拜,開卷晤對。見理學諸公則自愧衾影,見忠孝諸公則自愧有愧忠孝,見清介諸公則自恨糾纏名利,見文學諸公則自愧枉讀詩書,見勳業諸公則自惜空蝗梁忝,見文藝諸公則惟恐莫名寸長。以此愧厲久之,震懾精神,嚴憚豐采,寤寐之地,如或遇之,其奮發興起,必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矣。此據乾隆刻本,文字與民國排印本頗有異同。

陳錦評論此書曰:“其難能可貴者,總無逾乎氣節。氣節之重,理學為宗,是書首列王(陽明)、劉(宗周),而繼以殉義諸賢者,時出老人感時嫉俗之心,題曰‘有明’,猶存勝國遺忠本旨。”光緒刻本卷首。實得張岱撰寫是書之本旨。

與《石匱書》及《史闕》相比,此書選材少數地方尚有思想不夠條貫處,如關於婦女節烈問題,讚語尚有些許格。殆其書寫作時間較長,而最後未及統一義例,加之傳刻過程中,清人臆改之處亦複不少參見民國八年刊本李慈銘校記。然大體言之,此書亦是張岱史著中相當重要,別具一格,且思想與《石匱書》等一脈相承的著作。

(六)其他

張岱一生以修史為職誌,除上述諸作外,他還參加了《明史紀事本末》的部分撰寫工作,已詳本書第一章。

另外,他寫過《張氏家譜》,惜其書已佚。《快園道古》二十卷為回憶錄性質的著作,書中記明代人逸事,或得之載記,或係親聞親曆,亦有頗高的史料價值。如記山東魯肅王(岱父為肅王右長史)、記馮夢龍、記杭州酒坊情況等,因係作者親曆之人、事,為他書所未載,事雖細微,於治社會史亦頗有價值。《夜航船》係小型百科辭典性質的文史工具書,雖非專著,然作者修撰態度至為認真,將有關曆史知識分門別類,廣征博引,雖有些方麵的知識在今天已失其實用性,但作為讀文史的工具書,仍有較高的參考價值。另外,《張子文秕》中的不少傳記、行狀,既是優美的文學作品,同時也是出色的史傳,對明史研究同樣有甚高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