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後來,一個年青人的死,卻擊毀了邵洵美所有的生存意誌。
前麵曾經提到過,邵洵美有一個極為相知的忘年之交王科一,他是一位優秀的年輕翻譯家,其才華品德備受邵洵美的推崇。
邵洵美的老友秦鶴皋仍然是這件事情最重要的見證人之一:“史無前例的文化大浩劫發動後,王科一和我先後都住進了牛棚,一切行動都受到監督。其後,間接聽到洵美曾兩次病危住進了醫院。時間大約是在1968年年初。洵美家人不知通過怎樣的渠道,傳話告訴我和王科一,洵美渴望我和王去見他一麵。王科一冒萬難而去了,還帶去餅幹和水果各一包。我則始終未去,在雪中送炭的友誼方麵,我不如王科一多矣。”
可是,就是這麼一個優秀的年青人,在牛棚中終於挺不住了。
1968年3月,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掀起“清理階級隊伍”的大高潮,王科一無端被戴上五頂莫須有的大帽子,橫遭造反派的殘酷批鬥。王科一於被批鬥的當天夜間,在家中廚房躊躇了大半夜,其後平靜地選擇了用煤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卒年43歲。
邵洵美聞此凶訊,心中一時為之大慟!
其實,生命自誕生那一刻起,即走在了一條通往死亡的漫漫長途之上了。隻不過有的人,以為自己走到了終點,必進天國,所以一路上在那裏歡聲笑語。也有的人,以為自己的後來,必進地獄,而悲愴高歌。我們尋常的人,卻隻管在這生的過程中,盡量感受一些日常的瑣事,諸如靈的光,竹的戰栗,雀群的聲音,行人的音容……這些都是我們尋常生命中的無上甘露。
可是,現在王科一在43歲的壯年,竟然湛然地舍棄這人生的一切,飄然而去了。這一年,邵洵美62歲,生命中那一些閑靜而熹微的時光早已離他遠去。
這樣的時候,生命中的時光,忽然變得澄清似水。邵洵美記起50歲生日那年,曾經於瓦屋紙窗的枯寂之中,順手記下過一段文字:“五十以前人等死,五十以後死等人。後之來者,不知也有我這樣勇氣否?”這一等,竟然是輕輕的12年時光流逝。
其時,上海夏天的樹木,潑灑一地的綠蔭。邵洵美獨坐於上海的那間獨屋中,他聽著風吹動街道梧桐樹葉的聲音,忽然無端地想起了秋天雨水走過的時節。
邵洵美開始從容地實施自己的,由“生”求“死”之計劃。
回顧自己的一生,邵洵美不免百感交集,於是信手寫下一首小詩:“天堂有路隨便走,地獄日夜不關門。小別居然非永訣,回家已是隔世人。”對邵洵美這一類唯美而敏感的詩人,有關生與死、天堂與地獄這樣的大題目,他一生中不知思考過多少遍了。這是他最後吐露對於生命的感悟。
他很早就儲存過一些含鴉片的化學藥品。接下來的三天中,他準備有計劃地超劑量服食這些藥品。邵洵美第一天服用這些含鴉片製品時,一起生活的長子邵祖丞有所察覺。他勸止父親說:“含鴉片製品抑製呼吸。你這樣做並不好。”邵洵美神情含笑地,說:我知道的。我在使用的時候會小心翼翼的。可是,第二天他卻比前一天的用量增加了很多。
邵祖丞感覺到父親的不對勁,便把邵洵美床頭的含鴉片製品全部搜走,藏匿起來。邵洵美但點頭淡淡一笑而已。這世界他已不再留戀。因此,趁著兒子不注意時,邵洵美拿出了事先藏好的另一瓶含鴉片藥品,繼續超劑量服用。到了第三天,邵祖丞那脆弱的呼吸係統,終於不堪這藥品的致命衝擊,他於1968年5月5日澹然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邵洵美走後,盛佩玉從南京趕到上海來為丈夫收殮。
盛佩玉在介紹邵洵美的葬禮時,語調也頗為澹然:“5月8日下午親友們告別了洵美,他真的走了!走時遺容極端莊,就像睡著了一樣,隻是美容時把他的胡須剃了。他穿了一套灰布中山裝,為他買了一雙新鞋新襪。骨灰盒是咖啡色木質的,麵上是黃色刻花的,簡單大方地結束了他的喪禮。”
其實,許多時候,人的一生,最不堪回首的便是往事。
中國近代,自曾國藩草鞋布衣起兵於三湘,遂平定了洪楊,修複了東南的半壁江山,促現了晚清曇花一現的同治中治。其中,多少清豔豪橫的鍾鳴鼎食之家,曾經趁機茁壯而起。其後,卻又經曆了清滅民興、軍閥爭權、定都南京、抗戰八年、國共政權大陸易手等曆曆在目的曆史劇變。
多少風雷激蕩,多少往事如煙。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曲終人散,那屬於邵洵美的一世風情,自然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