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9(3 / 3)

畫家唐棣曾給過周璿一個短暫的家。他們結緣於電影《和平鴿》,她是女主角,他是電影廣告畫畫家。這時的周璿,不單單需要情感的慰藉,她對於生活,也有些力不從心了。唐棣的出現,仿佛天邊的夕陽,溫暖了她最後的歲月。可是他們的結合也很快招來了不幸。唐棣和周璿同居並且有孩子的傳聞,在電影屆傳得沸沸揚揚。周璿不解,打算光明正大去和唐棣結婚。可是,在這之前,唐棣卻被莫名其妙地起訴,被控罪名是詐騙和誘奸。最終,他被判刑三年。周璿最後一個家還沒能組建起來,男主人公便鋃鐺入獄。周璿對於家的渴望,徹底破滅。周璿說:“我覺得自己意誌不定,心又太直,所以害了自己,到今天真是吃足了苦頭,一言難盡,不說也罷。”

周璿生命的最後幾年,是在不適與瘋狂中度過的,個人情感生活的不幸,文藝氛圍的突轉,都讓她感到一種恐慌。1957年7月22日,周璿去世,她的死因一直為人們所爭論,她是民國文藝史留下最多謎題的女明星之一。她卓著的藝術成與悲淒的人生旅程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異對照,對照出一個女人在男人的世界裏失敗的奮鬥史。她始終是一個家的尋覓者,但卻終其一生沒能找到。

周璿在她的日記第一頁上寫道:把人家的過錯來懲罰自己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她沒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但命運,卻用一種“看不見”的方式,給了她無數打擊。她努力抵抗,站起來,又倒下,仿佛遍體鱗傷的女戰士,為了愛的理想,犧牲了自己。周璿一生有過10個名字,她曾經叫蘇璞,被收養後,改名周小紅;在明月社時,她改名周璿,也叫璿子;在香港,她曾用過周英這個名字辦銀行保管箱業務;1957年她進精神病院,病曆卡上的名字叫周貞。她的不斷地“被命名”,也像一曲哀歌,幽幽地唱著她的來路。

離開周璿後,嚴華告別了文藝圈,轉做企業,他又結了婚,有了新的家庭,但他一直忘不了周璿。?晚年時,有人找他聊天,他依舊很愛聊周璿。據說他太太聽了不耐煩,在一旁說:“人家人都死了,還一天到晚周璿。”她是他的一段癡。嚴華臨死前念念不忘:“如果我不跟她吵鬧,不跟她離婚,小璿子後來就不會那麼苦了。”可是,人生沒有如果,命運的安排,慘烈又無常。周璿去世後,電影圈許多人都去了,唯獨石揮沒有到場。過了一些時候,石揮失蹤了,再後來,人們在吳淞口的灘塗上發現了他。他跳海自殺了。他從來都是個烈性的男子。他和她,終究沒能在一起,卻出人意料地死在了同一年。

王人美身上有股鄉野氣,她好像一隻小野貓,不小心闖入了大都市,瞪著兩隻眼,東看看,西看看,桀驁不馴,肆意奔跑。她也好像一隻清新的蘆筍,碧綠碧綠的,點綴在上海灘這盤葷菜上,爽利喜人。湖南女孩王人美,在上海的電影界異軍突起,她好像和現代文明毫不相幹,但她也不是傳統的小姐、太太,她是鄉村中國最有活力的一點美,粗獷、淳樸、野性。她又是解放的,她不是鄉村中國裏被禮教重重裹挾的舊式女子,她沒裹腳,也讀了點書,有了點追求自由的觀念,鄉下的守舊她還來不及沾染,便跑到燈紅酒綠的大上海。她不細膩,她不是精雕細刻的首飾,而是天真未鑿的璞玉,欣賞她的美,還真需要一些膽識。王人美總是笑,咧著嘴,眯著眼,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她是不設防的,所以她也沒有敵人。她仿佛一顆紅黑的楊梅,放進杯裏,便能泡成一汪楊梅湯,酸酸甜甜,沁人心脾。她是自然的精靈。

王人美“野”的原因,多少可以追溯到幼年時父親的寵愛。王人美的父親王正樞,是湖南有名的數學教員,曾在湖南第一師範學校任教。毛澤東在湖南師範讀書時,王正樞對他很是器重。王正樞開明、豁達,不拘一格。他們家的女兒,偷看《紅樓夢》不會被管,一律大腳,不會被纏上又臭又長的布。他們家的孩子,被鼓勵知識麵寬一點,讀點書,學點工業,將來好救國。王正樞把大兒子送去德國留學,以期救華。王人美的兄弟姐妹後來都走出湖南,闖蕩世界,各自精彩,這背後,父親早年的開明教導功不可沒。他沒有給孩子們留下多少財產,但卻教會了他們怎麼去做一個樂觀的人。

王人美成名在歌舞。她從小就愛唱愛跳,愛動愛鬧,一塊小石子,能被她從家門口踢到學校門口。放了學她也不願回家,而是黏在操場上,跑步、跳高、走兩條鐵環吊起來的浪橋。她大膽潑辣,不懼風浪,小時候的玩耍經曆,顯然給了她不少經驗,後來她拍成名大作《漁光曲》,演一個船家女,攝製組隨船出海,風急浪高,船身顛簸,好多人頭暈目眩,攝影師甚至嘔吐得臥床不起,王人美卻如閑庭信步,自在安然。王人美也小時候也唱歌,學會一首歌後,她有時拿手打著拍子唱,有時則找來一根筷子幾隻碗,叮叮當當敲起節奏。大革命失敗後,王家人風雲流散,王人美和三哥王人藝一起,被二哥王人路送進上海的美美女校就讀,校長是著名的黎錦熙先生。王人美入校兩個月,美美女校就宣告結束,中華歌舞團(明月社)誕生,跟著就是下南洋演出。在南洋,盡管她總是演一些配角,像《三蝴蝶》裏的花朵、《葡萄仙子》裏的甲蟲,但她卻成長得很快。所以說王人美的一身歌舞本領,完全是在舞台演出中練出來的,基本功紮實得很。那幾乎也是她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歲月。

王人美紅在北平。1930年春,明月社揮師北上,去招生,也順便開拓北方市場。在清華大學的聯華會上,王人美做《三蝴蝶》的主角,扮演吃重的紅蝴蝶,一舉成名,學生們送錦旗給她們,緊接著,她們又接到了北平真廣大戲院的邀請,在五月份公演三天,場場爆滿,而後,明月社長驅直入,在北平、天津的各大戲院公演,明月社就此名震京津,王人美、黎莉莉、薛玲仙、胡笳更是被美譽為歌舞“四大天王”。歌舞是王人美從影的底子。後來,明月社並入聯華電影公司,變成聯華歌舞班,王人美也就順理成章地從“四大天王”中的一員,轉身成為一個電影演員。

導演孫瑜是王人美的伯樂。王人美是頑石一顆,孫瑜一雙慧眼,看見了她的真,然後,伸出手指,點石成金。孫瑜選演員,不是說不加了解,光看長相就拍板。聯華歌舞班成立後,他就常常去歌舞班看表演,歌舞班去南京等地公演,他也跟隨前往。他比王人美大十來歲,很有耐心。1931年冬天,孫瑜正式提出邀請王人美當《野玫瑰》的女主角小鳳。“九一八”事變之後孫瑜開始寫劇本,年底開拍,拍了20多天,完成於“一二八”事變的炮火聲中。孫瑜很注重美感,在《野玫瑰》裏,扮演孩子王小鳳的王人美,居然被他拍得那麼有韻味。他告訴化妝師,即便是她身上的一個補丁,也不能粗粗糙糙打上去,而要搞得像花朵一樣,打在合適的地方,就顯得美。他總能抓住底層人身上那種原始質樸的美。他最有詩意的地方,正在於超越了階級的,對於青春的歌頌。王人美也憑借此片,輕鬆在電影界站住了腳。她的風格很明確,就是真實、自然,沒有裝腔作勢、忸怩作態。

《漁光曲》把王人美的事業推向頂峰。1933年春節前夕,明月社解散,赫德路恒德裏的社址也退了租,王人美沒有地方可住,就搬到二哥王人路家裏暫住。王人路家是膠州路1705弄5號,蔡楚生剛好住在7號,是鄰居。有一天,導演蔡楚生找到王人美,說自己新寫了一個劇本,叫《漁光曲》,想請她演女主角小貓。這個時候,王人美已經與蔡合作過一部《都會的早晨》,算是比較熟,聽了這個悲慘故事,一口答應,決定出演。與《野玫瑰》的速戰速決不同,《漁光曲》整整拍了18個月,1933年起拍,一直到1934年6月14日才在上海金城大戲院首演。結果,該片連映84天,一舉打破了胡蝶主演的《姊妹花》創下的紀錄。第二年5月,片子被送去莫斯科國際電影節參展,又獲得榮譽獎,蜚聲大江南北。這一年,王人美不過19歲。《漁光曲》之後,王人美完全成長為一個藝人,電影對於她,不再是玩票性質,而成為終身的追求,後來,她拍《風雲兒女》《壯誌淩雲》,主演《回春之曲》《保衛盧溝橋》,她銀幕生涯很長,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後,她也還有角色登上銀幕,比如《猛河黎明》《青春的腳步》以及《青春之歌》。

也就在《漁光曲》拍攝的進程中,王人美結婚了,和金焰,那個著名的“電影皇帝”。他們很相似,年輕、有活力、真誠、質樸,都來自底層,都對事業有一種信仰,對人生懷著樸素的希望。那時候,金焰有許多影迷,有些女影迷給他寫信,一寫就是幾萬字,柔情綿綿。但在眾多溫軟的女子當中,金焰的目光卻落在了王人美身上。她顯得那麼不一樣。她是那麼潑辣大膽,又熱情似火,她能穿著小皮褲、小皮靴,端著小獵槍,跟金焰一起去打獵,也能跟他去一起去跑步、遊泳、騎馬、打球……做一切瘋狂的事情。他們很容易就玩到一塊去了,那時金焰有個小汽車,是敞篷的,王人美就坐在車裏,馬達一發動,兩人呼嘯而去。早在明月歌舞團時期,金焰和王人美就認識,但直到合作《野玫瑰》,他們才塵埃落定,暗許今生。1934年元旦,聯華公司的新年晚會上,新年的鍾聲敲響,相戀三年的金焰和王人美,各自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色的絨牌,掛在紐扣上,然後由證婚人宣布兩人結婚。就是這麼素樸,但又是絕大的浪漫。

他們是彼此生命中的奇跡。這一年,金焰24歲,王人美20歲,人生最大的幸運,不過是在最好的年華,遇見最美的彼此。他們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是標準的青春偶像,隨便往哪兒一站,便是一道風景。王人美的朋友呂恩回憶說:“我在上海的時候,有一次吃飯,我在樓底下吃飯。他們樓上,金焰跟王人美從樓上下來,王人美是一天到晚,也會唱歌的,王人美唱歌也唱得不錯的……她就唱著歌從樓上下來,人家一看王人美跟金焰下來了,好家夥,吃飯的人都不吃飯了,都圍上去了,就看他們。”他們永遠是眾人的焦點。

金焰是個傳統的男人,可能更希望“男主外,女主內”的婚姻關係。結婚後,王人美也樂得為家庭付出,推掉了許多電影公司的邀約,從“野貓”變身“家貓”,乖乖做起了主婦。在王人美看來,金焰比她強,比她進步,所以她信任他,願意聽他的安排;此外,在內心深處,王人美也受傳統思想的影響,認為“愛就是給”,她愛金焰,就願意把一切交給金焰來安排,她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家庭中來。但顯然,他們都低估了婚姻中的困難。金焰拍《大路》的時候,王人美懷孕臨產,他隻能抽空去陪她一天,便又返回片場。孩子生下來了,但8天後就死了,王人美也鬧也怨,原本完整的感情開始出現小裂縫。沒有孩子,為他們感情的斷裂埋下了隱患。

抗戰爆發後,金焰和王人美流轉遷徙,受了不少苦,無論是大環境,還是小環境,都不再允許王人美待在家裏做一個主婦。她想要爭取點自己的事業,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烽煙遍地,哀鴻遍野,她不甘心做家貓,而要跑到廣大的世界中去。但這是金焰不大能接受的,在他的觀念裏,就是應該他養活她。她出去拚事業,在他看來多少有些喧賓奪主,本末倒置。他有他的自尊,她有她的自由和追求。她就是要參加進步社團大鵬劇社,就是去報考美軍打字員來補貼家用。戰火連天,他們的心情都很沉鬱,他們冷靜地想了想彼此的關係,終於在沒有吵鬧也沒有淚水的平靜中分手了。他們愛不愛對方?當然很愛,但正因為有了愛,有了為對方著想的種種考慮,才有了固執的冷戰、對抗。曾經的戀人,如今的對手,縱然分手,心中還是有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後來,金焰和秦怡結了婚,王人美也找到了葉淺予,第二段婚姻,是他們人生悠遠又平淡的常態,而最初的相戀,才是盛年頂頂華麗的音符。也許,錯過,本身就是人生的一部分;遺憾,才能成就最美的回憶。

王人美是個閑不住的女子。跟金焰離婚後,她在行政院上海救濟署當過英文打字員,也演電影。1947年,她在昆侖公司拍《關不住的春光》,1949年在香港拍《王氏四俠》。她努力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王人美始終是樂觀的、向上的、樂於改變的、有擔當的。她對自己,總是嚴格要求——要求自己跟上時代,適應新環境,做到最好,她後半生所做的,遠遠超出了一個女演員的承受力。當時代的重擔壓在身上,她兩度精神失常。1951年,她去安徽省懷遠縣沙溝區新尚鄉參加土改,第二年因為肺結核回上海治療,參加文藝整風。1952年5月,她精神失常,到北京接受治療,11月病愈。1958年,40歲的王人美再度因為精神失常住院。1965年,她又被調往山西長治縣蘇店大隊參加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1966年回京參加“文化大革命”。時代的洪流中,她也隻是一艘顛簸的小船,她痛苦著,堅持著,不為別的,隻為內心的平靜與美好。“文化大革命”後期,他們這些被批判對象整天枯坐,又不許學習業務。王人美不願白白浪費時光,便向人學習編燈罩、織杯子套,也學習糊頂棚、裱房間、修理電燈。她總是閑不住,總想做一些新的工作。

20世紀50年代,王人美曾經受到過批評,罪名之一是,“大朋友主義”。在上海時期,王人美就有許多朋友,那時候她是大明星,朋友很多理所當然,但到了晚年,王人美依舊有很多朋友——普通人朋友,則更多的是因為她對大家的照顧。她照顧老伴葉淺予,也照顧許多不該她照顧的人。僅舉一例。王人美患腦血栓時,臥病在醫院,探病的人當中,有個叫五嫂的老太太,泣不成聲。病重的王人美扯開嗓子喊:“你哭什麼?你放心。我管你,我養你,我給你送終。”這位五嫂,原本是北影廠傳達室工友的妻子。據說是王人美嫂子的姐姐的妯娌,1952年從湖南鄉下進城,照顧過病中的王人美。“文化大革命”後期,五嫂成了寡婦,孤苦無依,王人美主動承擔義務,每月從工資裏拿出10元補貼五嫂,後來又把一張存單交給五嫂任意取用,直到1983年五嫂去世。王人美就是這麼大氣。

王人美說:“我覺得我的人生道路就像一串螺旋,有時上升,有時折曲,彎彎曲曲。”她的前半生,是按照一個自然人去活,後半生,則是努力去適應“革命”。隻是,她這隻野貓,始終也沒變成家貓,她身上那種原始的爆發力,即便在人生的黃昏,也還能爆發出來。64歲時,身患高血壓的王人美,為了參加《雷雨》的演出,每天騎車橫穿北京城:她身材嬌小,梳著齊耳短發,流星般飛馳而過,對刺骨的北風不屑一顧。這就是王人美,她是個鬥士,始終與生活搏鬥。她的熱情,仿佛火焰,隻要星星一點,就能燎原。

提起黎莉莉,頭腦中立刻浮現一個詞:健美。在那部著名的《體育皇後》裏,黎莉莉穿著拚色泳裝,係著時髦的白色腰帶,戴著白泳帽,微笑著,肆無忌憚地伸展著雙臂和大腿。這一形象,在20世紀30年代初的上海,仿佛一場台風,始一出現,就以一種強勁的力道,衝積著上海影壇浮靡又憂傷的空氣。黎莉莉長相大氣,但又不乏女性的嬌美,她不是尖臉的美女,她的臉有點圓,較為飽滿,很有些西方女星的闊朗相,她很像一朵鏗鏘的玫瑰,而不是嬌嫩的茉莉花。黎莉莉的銀幕形象是積極的、健康的、向上的,她不是民國早期電影裏那些淒淒慘慘戚戚的嬌花弱柳,而是一株紅花綠葉的美人蕉,在上海那片衝積平原上肆意蔓延、生長。黎莉莉是一個非常本色的演員,她去拍戲,很多時候,也是在演她自己,電影中的角色,不過是幫她釋放身體裏那個原本就有的自己。黎莉莉說,我演戲隻能本色演出,阮玲玉是什麼都能演。也因此,阮玲玉是戲如人生,黎莉莉是人生如戲。

黎莉莉是那種充滿生命活力的女子,她的原名叫錢蓁蓁,小名“小旺”。蓁蓁,意為生命力旺盛,最初的這個名字就仿佛黎莉莉的護身符,巧妙地保護著這個活蹦亂跳的女孩。黎莉莉的童年並不安定。她的父親錢壯飛,被譽為“龍潭三傑”,是中共打入國民黨內部的地下工作者,母親張振華,也同樣做地下工作。因為父母工作的特殊性,黎莉莉的童年是顛沛流離的,她去女校寄過宿住過北京孤兒工讀園,還當過人家的養女,在戲班子學過戲。但黎莉莉似乎從未悲觀,早年的動蕩生活,非但沒讓她過早凋謝,反而把她磨礪得粗粗壯壯,皮皮實實,大人們在樓上開會,她就在樓下放哨,一有動靜,立刻報告。她仿佛一個小小的向日葵,風來雨去,她低頭不語;太陽升起,她立刻昂首挺立,吸去正麵能量,日長夜大。所以,黎莉莉身上從來都有種正氣,她在充滿理想的家裏長大,也自然沒有了傳統女子的那種柔弱,反而有了對生活的堅實信念和對未來的熱情,她是一輪噴薄而出的太陽,乍現身,就把那些霧靄一掃而光。黎莉莉是黎錦暉的“明月歌舞社”的學員。黎莉莉從小就愛跳舞,小時候沒有舞台,她就在路燈下跳,現在舞台出現了,黎莉莉穿上演出服裝,走上舞台,很快就跳出來一片天地。因為舞蹈方麵比較突出,她很快就和王人美、胡茄、薛玲仙並成為明月社“四大天王”。黎莉莉這個名字,也是從明月歌舞團裏叫出來的:那時候黎錦暉帶著幾個女孩子住在新加坡,根據當地法律,這麼混住是違法的,於是,黎錦暉就認錢蓁蓁為幹女兒,這位錢家的女兒,便有了黎莉莉這個名字。黎莉莉,三個音都是“li”,不同的隻是音調,那感覺仿佛是一個小女孩在玩跳房子,輕倩地從你身邊掠過。

黎莉莉從來都是動態的,跳舞是她的強項,除此之外,她會騎馬、開車、跳水、遊泳,她是標準的運動健將。青年時代的她,圓圓的臉,茁壯的四肢,和舊時代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的閨秀大異其趣。她是獨領風騷的時代女性,是中國現代文化的一道美麗風景。明月歌舞團解散後,黎莉莉進入明月歌舞班,後來又進聯華公司當演員。那時候,黎莉莉是“半工半讀”,晚上拍戲,白天就去南洋高商學習。她每天拎著書包,帶著網球拍,還經常出現在虹口的遊泳池,她甚至在上海遊泳場開幕式做跳水表演。她是個標準的體育明星。

黎莉莉的電影生涯起步很早。童年時期,因為父親的職務之便,她曾在電影《燕山隱俠》中有過客串,她演父親的妹妹,因為一場哭戲哭不出來,被媽媽一巴掌打下去,終於圓滿完成“任務”。1932年,聯華電影公司拍《火山情血》,劇本要求演員跳“呼啦舞”,結果沒人會跳,除了黎莉莉,她不但會跳,還會唱。黎莉莉的表演,無疑是劈麵驚豔的。她不是那種適合演太太、小姐式角色的演員,她隻適合演她自己——一個充滿活力的女學生。她雖然隻比阮玲玉小了5歲,但感覺上,她們卻是完完全全的兩代人。黎莉莉是行雲流水的,阮玲玉卻是冰泉冷澀的。黎莉莉旺盛的活力,讓所有的困難,在她麵前都自動退去,她隻是兀自長驅直入,找尋更好的人生。信仰讓黎莉莉變得更加強大。

孫瑜是黎莉莉電影事業的領路人。孫瑜在拍《火山情血》時發現了黎莉莉,她的率真、自然的氣質吸引了他。孫瑜曾經留學美國,30年代,他拍電影是有著明確的美學追求的。他想要為窒悶的影壇補充一些新鮮的空氣,用一種文藝的、陽剛的、向上的東西,來衝擊被武俠片和通俗言情片統治的舊格局。孫瑜拍《故都春夢》《野草閑花》《小玩意》,推出了一個嶄新的阮玲玉,但阮玲玉顯然是不能滿足孫瑜的審美期待的,她太柔弱了,即使有反抗,也顯得那麼不堪一擊,而黎莉莉的出現,則讓孫瑜看到了希望。黎莉莉秀美的麵容、結實的大腿,時時刻刻都在散發著一種向上的力與美。在拍完《小玩意》之後,孫瑜甚至不惜耗盡心思,為黎莉莉量身定做了一部《體育皇後》,全麵凸顯她健美的身軀與倔強的精神。孫瑜像黎莉莉的老師,也像黎莉莉的父親,沒事的時候,他總愛給她讀詩、講詩,但他更是黎莉莉活力之美的發現者。

一部《體育皇後》,成就了黎莉莉在電影圈的位置。她的“現代”氣質,完全被電影開發出來了。武俠神怪的癲狂,才子佳人的纏綿,鴛鴦蝴蝶的豔俗……阮玲玉的“古典”,王人美的“鄉野”,似乎都不是五四以來的新女性身上最誘人的特質,唯有黎莉莉,把新一代“女生”的特質開發了出來。注意,是“女生”,她更像是一個陽光版的洛麗塔,一團火,赤著腳,穿著短褲,在青青校樹間跳躍。黎莉莉也因為此片得到了一個“甜姐兒”的稱號,廣受學生群體的歡迎。孫瑜是個很愛說教的電影導演,《體育皇後》講一個女運動員的成長,也包裹著一個宏大的主題:體育救國。多少年過去,這個略微生硬的說教似乎不再能讓觀眾信服,但黎莉莉那個摩登形象,卻永遠在那兒,雀躍得仿佛一個都市精靈。

在某種程度上,孫瑜可能是羨慕黎莉莉的,他自己是那麼善感,甚至憂鬱,也愛幻想,黎莉莉身上有種那他所沒有的生命力。孫瑜後來拍《大路》,是個表現築路工人的影片,拍得是那麼陽剛。金焰、黎莉莉這些演員,在生命的旺盛程度上,是有些相似的。黎莉莉與孫瑜合作了6部電影。多年之後,黎莉莉談起孫瑜之死時說:“每次想到他,就像丟失了一件珍貴的東西那樣———想找回來但又再也找不回來了,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1936年,黎莉莉參演了聯華的國防電影《狼山喋血記》,她演小玉,跟著大人一起上山打狼。這是一部寓言式的片子,村名象征中國人民,狼象征著侵略者。黎莉莉的抗戰路似乎肇始於這部電影。黎莉莉是紅色的後代,強烈的民族感情,使得她不像那些“顧慮過多”的女星,她是能提著包裹就走,全身心投入抗戰的。上海“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後,黎莉莉沒有去香港,也沒有躲在孤島尋求安全,她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聯華公司的工作,公司欠發的1000元薪金也不要了,立即投身抗戰。她要去武漢拍抗戰電影《熱血忠魂》。

1937年可以說是黎莉莉的華麗轉身,從前她是無憂無慮的女學生,戰火燃起,她立刻換上短打,成了一名女戰士。她是前驅的,昂揚的,無所畏懼的。偶爾她也有些憂傷,但那隻是一瞬,民族的危亡讓她來不及多想。她馬不停蹄地拍著電影,為抗戰出力,香港、重慶,《孤島天堂》《塞上風雲》,白天拍不了就晚上拍,敵人來轟炸,躲一躲,敵機一走繼續拍。拍《孤島天堂》時,黎莉莉懷有身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為了讓鏡頭上看不出腹部鼓脹,拍戲前,黎莉莉總是把腰束起來——捆綁式演出,結果孩子生出來隻有五斤多,生下來就取名“羅抗生”。生完孩子剛剛三天,黎莉莉就起床拍片,什麼坐月子,什麼帶孩子,她都不管,抗戰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黎莉莉最佩服的女演員是英格麗·褒曼。1944年,黎莉莉應美國赫特演出公司的邀請,去演一部中國古裝話劇《孤寂的心》,結識了褒曼。褒曼的正氣令她折服,而恰巧,黎莉莉身上也有種正氣。

黎莉莉的戀愛、結婚,也與抗戰有關。在骨子裏,她似乎更像一個男人,這在老上海那幫女明星裏,是個異數。她追求的感情,不是花前月下,不是榮華富貴緊相隨,也不是小富即安平平淡淡,她需要的是一種革命式情感,手拉手,肩並肩,走到最前線。在拍攝《熱血忠魂》的時候,黎莉莉認識了電影廠技術副廠長羅靜予。羅靜予話不多,樸素,自學成才,也愛關心人,他主動把褥子送給黎莉莉。就這麼簡單,她便感動了。兵荒馬亂,誰也不知道明天是什麼樣,黑夜裏,一點小溫暖,就足以讓兩個人走到一起。海角,天涯,內心的平靜就是家。黎莉莉忽然想結婚了。1938年3月16日,著名女明星黎莉莉女士和羅靜予舉行了婚禮,簡單、素樸、溫馨。他們請郭沫若做證婚人,荷蘭紀錄片大師伊文思剛好也在,便在婚禮上致賀詞。婚禮舉行到一半,敵人來轟炸,防空警報長鳴,大家隻好躲進防空洞。嗬,外麵戰火紛飛,風雨琳琅,但防空洞內卻隻有兩個人,慢慢靠近。戰地的浪漫,不是所有人能懂,也不需要所有人懂。

黎莉莉拍《狼山喋血記》時,曾經與藍蘋合作,她們的關係,在後來經曆了一個微妙的變化。不過,即便在後來,藍蘋在她眼中,也不是完全扭曲的。她依舊用很溫馨的語調懷念曾經的日子,那個曾經想要拍電影的藍蘋。那時的藍蘋,和黎莉莉住同一間單身宿舍,大大咧咧,洗完衣服會掛滿整個房間,衣服上的水滴到床上,會形成“地圖”。黎莉莉不高興,藍蘋會賠不是,買糖果往她手裏塞。那時間的藍蘋普通話很好,但一著急也有山東口音,藍蘋一道歉,便把黎莉莉逗樂了……無邪的青春,曾經一起的日子,單純、美好,與權力無關,與欲望無關。

黎莉莉很好學。抗戰勝利後,她去美國深造,入華盛頓天主教大學學習表演,後來,她又去紐約學習語言和聲樂,去加利福尼亞暑期班研習化妝,觀摩好萊塢。在美國,黎莉莉的生活並不富裕,她常常需要靠教授華僑古詩詞來維持生活。抗戰勝利後,黎莉莉隻拍了一部《智取華山》,後來入北京電影學院表演係教書,開啟了自己的教師生涯。但不久,各種“運動”紛至遝來,黎莉莉和她的丈夫羅靜予都受到了衝擊,她被剃成了陰陽頭,拉去遊街。羅靜予受不了巨大的折磨與侮辱,於一個寒冷的冬天自殺。黎莉莉熬了過來,迎來了新的春天。

黎莉莉的晚景不錯。她又結婚了,與畫家艾中信,他們是同齡人。他們一起看戲,一起散步,深入談心,溫暖了各自的晚景。艾先生生病了,黎莉莉便發動各種關係,請醫學專家問他治病,艾先生笑說:“我要為你們的莉莉老師修個廟。”艾先生曾經從天壇公園撿回來一些柏樹種子,種在盆裏,生根,發芽……艾先生去世後,黎莉莉每天在柏樹前懷念他。有幾幅艾先生創作的油畫人像,一直掛在屋內。黎莉莉活到90歲,她晚年依舊時常關心電影。她說:“我有時候看現在的電影,一個是露肚臍兒,一個是打架,沒有什麼思想……現在也要有現在的思想,完全為了商業是不行的!”黎莉莉從來認真,且又熱情,她很像是一個障礙賽選手,跨過溝溝坎坎,跑出了一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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