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與裸露帶來的名氣,很快就讓徐來感到了苦惱,跟許多美女演員一樣,在美貌和演技之間,人們總是容易把她們定位在前者,一個美麗的“花瓶”。小報的流言與詆毀,讓徐來自出道以來,就是“毀譽參半”的。她被人叫做“木頭明星”,意思是演技呆板,隻是憑美貌上銀幕罷了。徐來苦惱著,她也想像自己的好姐妹阮玲玉那樣,在電影事業上有所突破。隨後,標準美人徐來演了《泰山鴻毛》《華山豔史》,也演了《到西北去》《路柳牆花》《女兒經》以及《落花時節》,一直到拍了沈西苓的《船家女》,徐來才以一個繁華落盡的太湖船家女的形象,為自己的演技正名。隻是,阮玲玉的忽然自殺,給了她很大的觸動。她忽然害怕起來,也忽然明白了點什麼。據說,在吊唁完昔日好姊妹阮玲玉之後,徐來一病20多天,病好之後,仿若脫胎換骨。繁華背後,一地頹唐,光鮮的娛樂圈,巨大的爭議,會將一個女人帶向何處?徐來決定改變生活狀態,過安穩的人生。
徐來的感情生活,很明確地分為兩段,一段與書生,一段與武將。她和黎錦暉,是藝術的結合,奠基於理想的追求。徐來是不拘一格的,她愛黎錦暉,但也隻是崇拜的愛。他比她大了18歲,她和他的女兒是同齡人。他們是師生戀。1928年,黎錦暉帶中華歌舞團下南洋演出,後遇波折,有幾個團員和他一起滯留新加坡。根據新加坡法律,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不合規矩,有人提議說徐來幹脆冒充黎團長的妻子,另一個女孩錢蓁蓁,則改名黎莉莉,當起了黎的養女。當年的順水推舟,弄假成真,徐來便這樣成了黎錦暉的第二任妻子。老夫少妻,黎錦暉對徐來是寵愛的,在他麵前,徐來的每個動作、每次嬌嗔,大概都是可愛的。據王人美回憶,黎錦暉買了汽車,為了討徐來的歡心,特地花幾百塊去買了個“7272”的汽車牌照,隻因為按照樂譜發音“7272”和上海話“徐來徐來”諧音。
黎錦暉不理財。王人美在回憶錄中說:“黎先生從不貪財,也不善理財,可是,他經常處於經濟困境。一方麵,他要維持明月社,維持一個幾十人的歌舞團體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靠寫歌賺錢,30年代初,他寫的《毛毛雨》《桃花江》都紅極一時,傳唱度極高,還因此“樹大招風”,被人點名批評,認為其與時代精神不符,麻醉人們意誌。其實客觀來看,黎錦暉寫的也隻是都市文化環境裏比較容易出產的愛情歌曲,無傷大雅,傳唱起來,也是必然。那時候黎錦暉光靠寫歌,就能有穩定的收入,每月1000多塊錢基本能支撐起徐來闊太太的日子。可是,熱心於做歌舞團的黎錦暉,很快又會把寫歌的收入消耗掉,最糟糕時可能還要徐來貼補。而且,黎錦暉的生活也比較闊綽。據王人美說,1935年前後,黎先生還抽上了鴉片煙,不能自拔(也許因為情傷)。這些都為徐來和黎錦暉的夫妻生活,增添了不穩定因素。
黎錦暉是一個締造者,他追求的,是現代都市藝術的創造,中國的流行音樂正是在他手裏有了雛形。黎錦暉是漂泊的、艱辛的,不斷在生活的曆練中尋找創作靈感,這種激情與執著,徐來在20歲的時候,可能會表示欽慕與追隨,但隨著年紀的增長,她不能不考慮歸宿問題,在阮玲玉去世過後,她越發渴望一個強大、溫暖、完整的家,偏偏這一切,是黎錦暉不能提供給她的。徐來對於黎錦暉,很可能是崇拜多於愛。黎錦暉的才華與追求,以及對藝術的執著,都曾像一道絢麗的霞光,籠罩著徐來的世界,可這種籠罩是不持久的,當黑夜來臨,霞光退去,徐來少不了會覺得有點冷。
當崇拜的殿堂漸漸倒塌,外界的流言乘虛而入,他們的感情則無可避免地出現裂紋,徐來慢慢明白,眼前的這男人不是萬能的,他的成熟、諳於世故,讓他失去了年輕人的那種勇氣;歌舞團去全國巡演,遇到流氓地痞的欺侮與敲詐,他也會選擇“瓦全”,小心退縮,這是中年人的生存智慧,但在年輕的徐來看來,卻未必是男子漢的表現。徐來對黎錦暉辦歌舞團不滿。而其明月社崛起的新秀們,與“老隊員”徐來也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的歌舞沒有她們好,明月社“四大天王”王人美、黎莉莉、薛玲仙、胡笳名震京津,後來更是有了周小紅(周璿)這樣的新秀小師妹,徐來落後了。而且,黎錦暉也說過,徐來的歌聲不是那麼好聽。這些都讓她多少有些自卑的情緒,她悵然無奈,是有些負氣的。這個時候,原本就環繞在她生活中的唐生明再度出現了。曾經,她未必那麼注意他,可是,在婚姻生活的種種不如意的情況下,徐來一下“發現”了這男人。
唐生明出身豪門,他的哥哥唐生智是國民黨高級將領。而出身大富之家的他,也養成了一種花花公子做派。唐生明風流倜儻,一擲千金,他是那種有點小邪氣,有點流氓作風的男人,他的正義感和事業心,往往是隱藏在這些浮華的表象之下的。唐生明很早就知道徐來,他們都是湖南人,明月歌舞社的表演,唐生明沒少去捧場。那時候,徐來對這個流裏流氣的男人可能並無多少好感。那時候她簡單、執著,不諳世事,那時候她還沒嫁給黎錦暉,那時候他也不是什麼國民黨的高級將領。可是,世事多變,對人的感覺,也仿佛黃浦江流水,每日顏色都會不同。再相逢時,唐生明成了國民黨的中將,徐來成了大上海的當紅明星。
徐來與唐生明的結合,一是有愛,基於對前一個男人的失望的愛,同齡人之間的愛;第二,她也想找尋找一個堅實的依靠、安穩的人生。他們是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據說,在唐生明追求徐來的那段時間,黎錦暉收到過匿名信,信裏夾著子彈。更雪上加霜的是,徐來和黎錦暉的女兒小鳳,也在這個時候生病離世。黎徐的感情,走到了邊緣。徐來安葬了小鳳,便離開了家,與唐生明同居了,和黎錦暉的官司,交給律師辦理。她無力過問。
黎錦暉一生有過三次婚姻。第一次婚姻,賜予了他一個寶貝女兒黎明暉;第二次婚姻,是一次華麗卻最終失敗的冒險。曾經的滄海,如今的平淡生活,黎錦暉終於從他的青春期醒來。據說離婚時,黎錦暉把家裏的房產、汽車、鋼琴等都給了徐來。“文藝中年”的婚姻失敗,給了黎錦暉巨大的精神打擊,人生就此跌至穀底,他開始抽鴉片,很有些“借酒澆愁愁更愁”的意思。劇社也辦得不是很理想。好在這個時候,一個叫梁惠芳的女人來到了他身邊,伸出雙臂,給他溫暖撫慰,與他攜手走入婚姻圍城。他曾經為愛奮不顧身,如今,好在也有人為他奮不顧身。
1935年,是徐來生命中一個痛苦的轉折點。婚姻破裂,愛女夭逝,舊人離去,新人到來,徐來需要時間來適應,來調整心情,好好想想未來的路。她迷惘彷徨,心力交瘁。拍完了《船家女》,她終於在事業上有了小突破。可隨之而來的,卻是好姐妹阮玲玉的自殺。徐來懵了,她感慨道:“一個有了頂高地位的藝人,她的結局竟是這樣,自己也不高興再幹電影了!”她過夠了漂泊的日子,毀譽參半的生活,她第一次想要定下來,穩穩當當地定下來,過一種普通又富足的生活。她褪去戲服,摘掉光環,嫁給了唐生明,做起了唐太太。唐生明娶了徐來之後,收心斂意,花花公子居然脾性大改,不再出去尋花問柳。或許,他愛徐來,從來都是比徐來愛他多一些。他們在一起生了四個孩子,徐來終於找到了理想中的家:一個忠誠又富有的丈夫,幾個活潑可愛的孩子。
徐來平靜的日子並沒有過幾年。徐來的豪門生活,出乎許多人的意料。1940年,當她陪著丈夫唐生明從上海去到南京的時候,估計她自己的心也顫了幾顫。婚前她可能不知道,唐生明的身份太特殊了,因為獨特的家族關係,唐生明在國民黨、汪偽、日軍等勢力之間,是個微妙的橋梁式人物。唐生明成為國民黨在汪偽政權的“臥底”,汪偽政權也熱情地擁抱了這個特殊人物。到了南京之後,唐生明做的是高官,住的是洋房,而他的太太徐來女士,自然也就成了高官太太社交圈必不可少的人物。徐來的南京歲月,是華麗的,但又是驚心動魄的。她穿梭在牌局和飯局之間,與各路政要、太太們周旋,偶爾還能弄到個把“重要情報”。此時的徐來,是太太,也是諜報人員。嫁給唐生明的時候,徐來可能想不到,自己會有這一天。一人分飾兩角的痛苦,提心吊膽的日子,被認為是“漢奸”的壓力,恐怕都不是她當初想要的,也未必是她能承擔的,可是,這一切,她必須接受,人生,沒有什麼絕對的安穩,那麼,也唯有在暴風雨中舞蹈而已。
婚姻之內的徐來,也許從來都不愉快。第一段婚姻裏,她曾經為愛勇敢,又因為不勇敢而退縮。第二段婚姻,她追求安穩與平淡,卻終究因為政治風雲的變幻,而一下子深陷其中,無法掌控命運。抗戰勝利後,徐來和丈夫唐生明遷居香港。1956年,他們聽從祖國的召喚,回到北京定居。“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因為個人“複雜的曆史”,唐生明夫婦受到衝擊,唐生明熬了過來,徐來卻死在獄中。徐來的人緣很好。嫁給黎錦暉的時候,黎錦暉的女兒黎明暉,可以說和她是同學。黎明暉對這個後媽並無多少怨言。當明星的時候,徐來的小師妹王人美也說她心地善良。黎錦暉後來的子女,提起徐來,也都客觀淡然。唐生明一生摯愛徐來。1981年,唐生明再次看到了徐來的電影作品《船家女》,他淚流滿麵。
徐來去世後,唐生明曾說:“她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好女人!”好在哪?水中魚,鞋中沙,其中的犧牲與成全,不足為外人道。徐來不是一個有大誌向的女人,她演電影、息影、離婚、嫁人,也隻是為了一點富足、平凡的生活。可是,在圍著男人轉、跟著男人走、在男人身邊尋找幸福的幾十年裏,她得到了嗎?也許,所有的幸福,都有咬牙堅持的成分,隻是,朝哪個方向堅持,就要看自己的選擇了。愛嗎?很愛。痛嗎?很痛。這就是生活,也是人生。
周璿最動人的特點,在於樸素。也正因為這種樸素,她一下從當時上海灘上各類妖豔的歌星,或是濃豔的影星中跳出來了。她貧寒的出身,顛沛流離的經曆,天真的性格,踏實的人生態度,都讓她成為那一代明星中很獨特的一個。據說不化妝的周璿,黑黑瘦瘦,臉色蠟黃,很不起眼,但一化上妝,走到鏡頭前,她身上的那種純淨與素樸,一下子便被放大了。她是標準的鄰家小妹,梳著辮子,一臉的天真和頑皮,然而又有種蓓蕾初綻的秀美。她是天涯的歌女,馬路上的天使,穿著極簡樸的衣服,閃著一雙明眸,張嘴就唱:天涯啊,海角……周璿很能給人一種親切感,她不是那種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女明星,她能給人一種“天涯若比鄰”的貼近。她是上海市井隨處可見的小妹,天真、善良、俏皮,仿佛你早上打開門,走到四馬路上去,路上賣報的小姑娘就是周璿;你去茶館喝茶,館子裏唱曲的就是周璿;你去電影院看電影,門口站著賣東西的也是周璿。她那一張臉孔,讓你覺得似曾相識,但卻又能輕輕鬆鬆從這些大眾裏跳出來,獨樹一幟。
周璿像一件清雅的淡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代表民國上海一種最素樸的姿態,她主打的是天然神氣,她是嘴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她甚至會有些少女的羞澀與慌亂,但這恰恰是美的一部分。昏天暗地的酒與煙,是周璿不喜歡的,她唱著《夜上海》,“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平”,但這卻不是她的追求,她過著夜生活,終究也隻是為了“衣食住行”。周璿的樸素,是縫在亂世的鑲邊裏的,是一起腔,一上調,就能唱到你眼裏含淚的那種。相比於繁華躁動的大上海,周璿是靜的,她是夜上海的繁華躁動下的一條潛流,冰涼冰涼,一下就能滋潤你疲憊的心。她是混雜的世俗世界,捧出來的一朵花,融入人世,充滿人間氣味,也格外脆弱。
周璿崛起在歌舞,大紅於電影,而在電影中,她又屢屢唱出金曲。她是民國女星中,少有的歌、舞、影三棲明星。1931年,年僅11歲的周小紅,在別人的介紹下,進入黎錦暉的明月歌舞社學習歌舞。在明月社,她幾乎是最小的一個,黎明暉、王人美、徐來、黎莉莉、白虹等一批大姐級學員後來都在電影中有所建樹,但在歌唱的道路上,周璿無疑是走得最遠的。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周小紅在明月社的演出中,以一曲《民族之光》驚豔眾人,尤其是那一句“與敵人周旋於沙場”,直唱得人熱血沸騰。黎錦暉靈機一動,替周小紅取了“周旋”二字,再加個斜玉旁,帶點女性色彩,有美玉的意思,自此,一代歌後周璿橫空出世。周璿的聲音,和旗袍、老街道、月份牌以及張愛玲的文字一樣,是老上海留給人們的重要名片。周璿是“金嗓子”,她的歌聲極具有穿透力,仿佛是從肺腑唱出來,也嬌也嫩,但絕不是靡靡之音,內裏還有氣骨在。周璿的聲音很純粹,仿佛一塊毫無瑕疵的美玉,放在絲綢上,放出圓潤的光。
對於藝術和歌唱,周璿始終執著追求,有“月樣的精神”:無論遭遇多少困難,隻要堅持,總有雲開月明的一日。她在歌舞團時,年紀最小,最不起眼,入行也最遲,而且她沒有讀過什麼書。但周璿的求知欲很強,也很用功。為了練歌,天色微白她就起床,到空地上吊嗓、練唱。她用自然發聲法唱民歌,雖然足夠婉轉悠揚,但音域卻偏窄,與西方的美聲唱法比,缺少了一種震撼力量。周璿為了中西合璧,四處求教,還曾拜在一位美籍歌唱家門下,一周去聽兩次課,風雨無阻。所以說,周璿在歌唱上的成功並非偶然,而是天賦加勤奮的結果。聯華公司成立後,明月歌舞團並入聯華,成為聯華歌舞團,而後,聯華電影公司財務出問題,歌舞團解散,幾大台柱王人美、黎莉莉等紛紛轉型邁入影壇,周璿卻一直堅持著歌唱事業。那時候,周璿有點像現在的“通告藝人”,跑電台,唱現場,一唱就是幾十分鍾,辛苦,但也滿足。1933年,在上海各電台聯合舉辦的歌唱比賽中,周璿取得亞軍,僅次於師姐白虹,位列上海十大歌星。不過,有趣的是,當年的十大歌星,除了李香蘭和白光在後世還有點名氣,其他歌星大都淹沒史海,唯有周璿的聲音留了下來,她的聲音是“如金笛鳴,沁入人心”,是老上海的餘音繞梁。
周璿走入電影界的時間相對比較晚。在丁悚和龔之方的介紹下,她1935年才開始在電影中出演角色。她演過《如水流年》《紅樓春深》和《美人恩》,還在藝華的軟性電影《化身姑娘》中和袁美雲演過對手戲。那驚世駭俗的同性之吻,到現在看來還是“有意味的形式”。由此也可以看出,在電影這件事上,周璿失去了她對音樂的那種掌控力。她有足夠的名氣,來作為影片公司的噱頭,來號召票房,即便是在後來她最紅的時候,她自己有權力挑選電影本子的時候,她也沒能拍到適合自己的電影。不知周璿在進入電影界的最初,為何會與文藝氣質最重的聯華公司擦肩而過。如果一開始她就能像王人美、黎莉莉那樣,演到《漁光曲》《大路》《體育皇後》這樣的影片,她的電影生涯可能又是一種格局。好在1937年,周璿終於等到了一部屬於她自己的電影——《馬路天使》,彌補了她影壇生涯的遺憾。
弄堂、吹鼓手、賣報人、理發師、失業者、小販,還有天涯的妓女和歌女,《馬路天使》無疑是現實的寫真。周璿在這部電影裏,本色演出,她的人生與劇中人物的人生,無限地靠近、重疊……她曾經叫小紅,劇中人物也叫小紅,她曾經流落天涯,劇中人物也是孤苦無依,那種寥落的心情、悲觀中懷抱著的希望,讓周璿仿佛在電影中找到了自己。她在電影中獻唱幾曲,《四季歌》《天涯歌女》,一出現就成為經典。《馬路天使》的成功,讓周璿的歌唱事業更上一層樓。一影一歌,仿佛周璿的兩個翅膀,撲騰撲騰,迅速造就了她在演藝圈的盛名。1941年,《上海日報》發起電影皇後評選,周璿當選,但她卻全然看淡,第二天就發表啟事,推辭影後之名。周璿一生拍過40多部電影,堪稱高產,但她自己滿意的作品卻寥若晨星,抗戰勝利後,有人問起她這些年都拍了什麼影片,周璿憂傷地說:“不要提了,沒有一部我喜歡的戲——我這一生中隻有一部《馬路天使》……
電影生涯給周璿帶來了聲名,也帶來了不幸。1938年秋天,周璿加入了幹爹柳中浩的國華影業公司,開始幫助柳拓展事業。周璿成了柳中浩的搖錢樹。在國華期間,周璿經曆了流產、夫妻感情的損毀等一係列波折,還在三年中,一口氣拍了18部電影。有時候為了跟其他公司競爭,搶進度,柳中浩甚至連續多天把攝影棚鎖起來,拍完才放周璿離開。此時的電影對於周璿來說,已經成了一項機械的工作,而不是藝術的追求或是享受,她心力交瘁,並且開始被迫接受“藥物保健”。“孤島”時期,在柳老板的示意下,周璿在剛流產不久、身體極度虛弱的情況下,一周時間拍完《三笑》,被傳為影壇奇聞。原來,為保拍攝進度,老板吩咐每天給周璿打一針“牛肝精”。後來她總是頭疼,跟這段時間的藥物注射也有很大關係。上海淪陷後,周璿深入簡出,不再拍片,直到1943年才複出“華影”,拍了卜萬蒼執導的《漁家女》,轟動上海。抗戰勝利後,周璿去香港拍片,演了《憶江南》等片子。1950年,周璿從香港回到上海治病,第二年,她的病情有所好轉,電影廠找她拍《和平鴿》,但無奈她中途病情發作,隻好停演。
作為女明星,周璿的一生,可以很明顯地分為兩個層次。銀幕之上,她光芒萬丈,受萬人追捧,可是,銀幕之下,她又是女星中少有的淒悲者。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即使在名聲最盛的時候,她也謙和低調,溫柔和善,對於私人生活,她始終追求兩個字:正常。她隻是想要一個正常的家庭。這家庭裏有嚴父慈母,互幫互助的兄弟姐妹,而後,又有愛她支持她的丈夫,可愛的孩子,其樂融融,過簡單平凡的生活。可是,盛名之下,在各種力量的撕扯下,周璿簡單的家庭理想,幾度成為泡影。周璿一輩子在尋找“家”的幻境。
周璿最耿耿於懷的,是自己的身世,她一直在苦苦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1941年,她給《萬象》雜誌寫《我的所以出走》時說:“我首先要告訴諸位的,是我的身世。我是一個淒零的女子,我不知道我的誕生之地,不知道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我的姓氏。當我六歲的時候,我開始為周姓的一個婦人所收養,她就是我的養母。六歲以前我是誰家的女孩子,我不知道,這已經成為永遠不能知道的渺茫的事了!當然,我的原姓決不會姓周。”
幼年時,周璿的家不像家。因為娘舅的荒唐,她從一個完整的家中漂流出來,被轉賣到上海一個“廣東阿三”家做養女。她的養父叫周留根,在上海英租界工商部當翻譯,養母是個唱粵劇的女戲子鄺鳳妹,她被取名為周玉芬,小名小紅,她希望這個女孩以後能走上演藝道路,完成自己沒能走紅的遺憾。幼年的家在周璿心裏從來不是溫暖和煦的,幼年的家像上海的黃梅天,滴滴答答下著雨,滴到人的心裏去。她不明白父親的反複無常,母親的時冷時熱,也不知道為什麼在父母眼裏,她總犯錯。家道中落,父親丟了工作,她隻好和周太太一起去做零工,補貼家用。她還險些被賣去青樓,墜入火坑。在那個家裏,周璿知冷知暖,她原本以為,一切隻是生活對她的考驗,但當她無意中得知自己並非親生女時,她驚愕了,而後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幼年
的家對周璿來說是個噩夢,一覺醒來,她出了一身冷汗,哭過痛過後,她穿好衣服,走出了那個家。
明月歌舞社曾經是她的家。1931年,鄺鳳妹的妹妹,把周小紅介紹進明月社當學員。琴師章錦文為周小紅的歌聲所感,邀她加入了明月社。在家庭之外,周小紅第一次有了可以皈依的集體。在這裏,她學習唱歌,結了許多好姐妹,她還有了新的名字:周璿。她跟著其他學員上台表演,唱出自己的精彩,轉瞬之間,她的生命忽然打開了。明月社對周璿來說,是個人生的大轉折,也是個不錯的台階,它就像桃花源的入口,周璿不小心走進去,豁然開朗,看見了更廣闊的天,這一年,她才12歲。她有些羞澀,有些靦腆,她是那麼不起眼,進社第一天,她開口唱了一支江蘇民間小調:“我有一段情呀,唱撥拉諸公聽呀,諸公各位靜呀靜靜心呀,讓我來唱一支江南景呀……”
嚴華曾經是她的家。不能否認,如果沒有明月社的“桃花太子”嚴華,就沒有後來叱吒歌壇的周璿。嚴華比周璿大七八歲。他白淨魁梧,一張方臉,高高的鼻子,頭發有點卷,眼睛裏時常帶著笑意。對周璿來說,嚴華曾經是一片天,很大一片。他看上去很貴氣,又似乎什麼都會,他教她識譜、彈琴,練習國語。據說每次見麵時候,周璿一開說出個“儂”字,嚴華立刻伸出手指,擋在唇邊,周璿立刻笑嗬嗬“承認錯誤”——她得跟他說國語,叫他“嚴先生”。他是她的老師,也是少女們心中的偶像。在年幼的周璿心中,他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大哥,有困難,不用說,找嚴華就對了。而他,也確確實實像一把巨大的保護傘,為周璿撐起一片寧靜的港灣。任憑外麵風雨琳琅,執子之手,就很篤定,勇敢期待明天。
和嚴華在一起的最初的日子,周璿是安然的、向上的,敢於追逐夢想。嚴華像一雙溫厚的大手,穩穩地放在周璿的背後,她無力時,他推著她;她跌墜時,他接住她。明月社解散,周璿愁眉不展,淚滴兩頰。嚴華說,我不會不管你的。他建立了自己的歌舞團,鼎力支持周璿的歌唱事業,他帶著周璿跑電台,做演唱,走紅過後,又陪伴她一起去錄音,去跑各種局、各種場。他們是音樂上的知音,天作的伴侶,周璿能成為“金嗓子”,除了自身的努力外,嚴華功不可沒。對周璿來說,嚴華是一個夢幻的初戀,帶著神光,她對嚴華的愛,是從他崇高的形象中迸發出來的。他對她有恩,她不能忘懷,她給他寫信,表明心跡。他們的結合,是那麼惹人羨慕,順理成章,女的柔弱美麗,男的瀟灑帥氣。1938年7月10日,嚴華和周璿在北平西長安街春園飯店舉行了婚禮。在上海霞飛路,有人看到新婚後嚴華和周璿,手拖著手,說說笑笑並排壓馬路。他們一個是淡色的天,一個是深色的地,疊加起來,就是整個世界。
周璿和嚴華的關係,在周璿走紅之後發生了微妙的轉變。經濟上的差距,流言的散布,彼此間的誤會,周璿女性意識的覺醒,都讓他們的關係變得艱難。婚姻是一個牢籠,在外麵的想進去,在裏麵的想要打出來。曾經,周璿是嚴華羽翼下依人的小鳥,可是,漸漸地,周璿有了自己的經濟收入,名氣越來越大,她出去拍戲,追求自己的事業,免不了要掙脫嚴華的“保護”。可是,嚴華對周璿的這種漸行漸遠,是不大適應的。他與周璿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與蕭軍和蕭紅的關係很像。女方都是曾經被拯救的,男方則是頂天立地的。但當女方成長起來之後,兩性間原有的“平衡”受到了衝擊。
他們總是因為一些小事爭吵,外人的攛掇,媒體的渲染,讓他們的關係雪上加霜。嚴華的出發點,始終是為周璿著想,他不喜歡周璿的那位幹爹柳中浩。柳中浩施加給周璿的大勞動量,在嚴華看來是不能接受的。他找柳理論,可周璿卻認為他這樣做是對她的不理解,是對她工作的不支持。還有緋聞,周璿和男演員韓非“莫須有”的緋聞,也讓嚴華醋意十足。一旦爭吵起來,便覆水難收。嚴華有些舍不得離婚,但鬧到這一步,他似乎也沒有選擇,據說那時曾有人拿槍指著他的腦袋說:“離婚小心儂的骷郎頭!”他家的窗戶,也三天兩頭被人砸破。他們甚至在簽署離婚協議的時候,都沒有碰麵,一個在浦東大廈的寫字樓裏簽,一個在枕流公寓裏簽。曾經的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到如今的避而不見,陌路無語,也僅僅走過了幾年的距離。周璿出來了,可等著她的,卻並不是一個平靜的後花園,她必須走到前台去,接受命運的考驗。
1940年,周璿和嚴華分開後,一直沒有結婚。在經曆了一次失敗的婚姻之後,她對婚姻的態度更加嚴肅了。作為當時最賺錢的女明星,周璿的私人生活是平淡的,她很少出去交際,日常裝扮也非常樸素,樸素得甚至不像個明星。可周璿還是有很多人追,包括綢布店小開朱懷德。但周璿一直定不下決心,猶猶豫豫拖著,他們都不是她欣賞的人。抗戰末期,周璿認識了石揮,那時候,他們一個是“金嗓子”,一個是“話劇皇帝”,如日中天。他們互有好感,不久就進入了交往階段。周璿在日記裏寫:“對這段感情既興奮又恐懼,但心裏知道這是個能夠托付的男人。”他們都像是趕了很長的路,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盡,恍惚之間,看到了對方,那種感念,仿佛溫泉浸潤了冰冷的心。1946年,周璿往返於滬港之間拍戲,她托石揮照顧家裏。石揮總會給她寫信,而周璿也盡可能地快些完成拍攝,飛回上海與他團聚。他們還合作過一部電影,叫《夜店》,甚至有傳說他們訂過婚。可是,一切的美好,還是再次被汙濁的環境所損毀,各自的驕傲,讓石揮和周璿沒能組成一個家。
周璿在香港的時候,總是能聽到一些從上海傳來的小道消息,大多是石揮的緋聞。當記者采訪周璿時,問及感情,周璿也總是語焉不詳,一會說自己和石揮隻是朋友,一會又說自己有很多男朋友。對於婚姻,周璿是心有餘悸的。她不能確定石揮是否能帶給她幸福,畢竟他和嚴華一樣,都是驕傲的北方男人。流言彌漫著,一天一天,他們之間的猜忌越來越多,一年後,周璿回到上海,人事全非,再見麵時,兩人都非常克製,淡淡的,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周璿一直忘不了石揮。1951年,周璿進了精神療養院,她去新華電影院看電影,正好撞見石揮主演的《光輝燦爛》。晚些時候,周璿記下日記:“好久沒有看見石揮了,他的演技永遠使人喜歡。也不知道他人在上海還是在北京,因他告訴我要同童葆苓訂婚了呢!很使我難過,當然我願意他能幸福,我們的友誼之愛決不改變。總之,隻有我自己對不起人家,沒有別的話好說,永遠回憶著,自己難過吧,活該!”
周璿曾經誤以為朱懷德能給她一個家。他曾經對她殷勤備至,她拍戲,他去端茶倒水,仿佛小助理;她騎自行車跌壞了腿,他總是小心攙扶;她想吃什麼,他立刻想方設法弄來;她的衣裝布料,他也能包辦;甚至她去香港拍戲,他也能緊緊跟隨,不放過體貼的機會。他還幫周璿做投資,讓她的存款多了三倍。對周璿來說,朱懷德很像是一個上得了台麵的備胎,體貼細致、家道殷實,但他所做的一切,還不足以讓她奮不顧身,因為她還有夢,對心目中的那個Mr。?Right還有期待。可是,當石揮從她的生命中走開的時候,周璿的夢一下破滅了,她不再堅持。朱懷德一如往常地走了過來,她或許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好,很自然地,周璿塵埃落定。她與朱懷德同居了。或許,也正因為這個長期的備胎地位,讓朱懷德在後來,對周璿的態度起了一百八十度大改觀。1950年,周璿大著肚子回到上海,但卻沒有人願意認她腹中的孩子,包括曾經對她百依百順的朱懷德。孩子的親生父親,也成為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