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我的照片寫作
一九七三年春天,在我生日的那一天,他給我獻上了生日禮物——《桅頂》第一卷。我很高興地收下了。
他愛唱《瀏陽河》的歌。我也愛唱這首歌。
有一次我哼著這首歌,推開他的西廂房的門,我正聽見他大聲唱著這首歌。我們倆的歌聲竟彙成了一起,一高一低,一起一伏。
我倒沒當一回事,他卻發揮起他的想象力,他說:你知道嗎,這首歌唱的是瀏陽河,也唱的是咱們倆。我納悶,說:唱我們什麼了?
他說,瀏陽河,正是“劉楊合”,劉紹棠與楊廣芹如兩條河流一樣必將彙合在一起。
然後他又說,我在運河灘上放牛的時候,發現經常有一些合抱一起的楊樹與柳樹,我們就是運河邊上合在一起的樹,彼此不能分開。他說,有時我一個人在河灘上放牛,感到孤獨,就看一眼合抱樹,當做精神上的安慰。
運河灘上的這種合抱樹,確實有很多。運河灘上有很多天生的樹林子,大都長一些柳樹。老話說,楊柳不分家。一片林子沒有楊樹,柳樹就不能成材,隻能長成矮小的柳條子,隻能編柳條筐用,隻有間種著楊樹,柳樹才能成材。我們運河岸上栽種柳樹,都是間種楊樹。柳樹也叫楊柳木,說是楊樹拽著它長成的。老話都說,要想成長,隻能是楊柳不分家。
春天時,我們村的男勞動力全集中起來,學大寨,搞突擊,修儒小溝渠道。這是儒林村通向小辛莊的工程,簡稱儒小溝,這條渠道當然通水,就是現在運河人家度假村的地方。當時他在工地上,中午,沒人送飯,我給父親弟弟送飯,別的勞力都在吃自家送來的飯,隻有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向他一招手,叫他一起來吃飯。他也就過來一起吃了,吃完了歇息,他就指著身後的楊柳樹說,我們就像這樣的楊柳樹,是不能分開的。
我怕他繼續說下去,說得激動起來,嗓門大起來,讓別人聽見了,就說,吃飽了就多幹活,別磨蹭嘴皮了。我挑著籃筐就回家了。
每年春天,生產隊裏的活比較多。記得那年也是在五十畝河灣,五十畝河灣就在運河邊上,也是運河水衝刷出來的,後來在平地外圍了一道壩,種上稻子玉米,算是運河上的好地。我們在五十畝河灣幹活,鋤草,刨地,劉紹棠就在運河岸邊的樹林子裏放牛,他知道我們幹活的位置,跟著不遠不近地在林子裏走。他說,他隻要在岸上能看到我心就安定了。我卻老跟他開玩笑說他在邊上監視我。這可是真的,每次我們生產隊裏的姑娘小夥子一起大聲說笑,打打鬧鬧,他肯定會很注意地看我,如果有人和我一起打鬧,到我們見麵的時候,他就會諷刺挖苦我,並批評我。所以我在田裏幹活盡量不去搭理別人,可是別人還是要搭理我呀,畢竟我們都是二十來歲的小青年,正是愛笑愛鬧的年紀。別人拽我的長辮子,盡量不發出叫聲,我很緊張地躲,一邊不由自主地往運河岸樹林裏看。別人也能看出名堂來,開玩笑說,我們這兒有塊磁鐵石,我們到哪兒,劉紹棠就被吸到哪兒了。看,運河灘上的那塊鐵又看過來了。
他也不會隨時看我們勞作,大多數情況下,他讓他的牛們自由自在地吃著青草,他躺在草地上或者靠在楊柳上發著呆。劉紹棠愛看書,有的時候,他也會帶上書,一邊走一邊看,或者帶上紙和筆,隨手寫下幾段話。這些在運河灘邊上記在小紙片上的小段落、小句子,給他的小說創作帶來很多便利。
多數情況下他放的是臨產的母牛,母牛要生產了,河畔邊多遛遛,生產的時候順利一些。母牛遛彎,想象一下這個場景還挺有趣的吧。大夥兒要是看不見劉紹棠的人,就會拿眼往楊柳地裏尋他,說劉紹棠怎麼不見了呢。他們都是善意的,不是要給劉紹棠扣帽子,而是習慣了有這麼一個說笑解悶的對象。於是他們開始小聲嘀咕,然後瞥我一眼,或者他們跟我說笑,也總先瞥他一眼。這一眼,是有很多含意在裏頭,是有很多話的,好像說了他,就是說了我;說了我,就是說了他,我們是彼此的。
春天,活多,事也多。要挖渠道,要育秧,還要去公社開會。我還要去公社廣播站播音。以前我是村裏的廣播員,播音很簡單,隻要把好人好事、先進典型說一下。因為當時的宣傳口號是:做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
當時來開會的人很多。有一個農村青年叫金萬順,他偷偷塞給我一包東西,是他寫的一捆小說稿,說讓我幫他帶給劉紹棠老師幫忙修改指正。我看他的表情,心裏還是有許多驚疑的。看他口口聲聲叫劉老師,很崇拜很尊敬,我的心裏又增加了許多自豪。金萬順,家庭背景跟我一樣又紅又專,很喜歡寫作。他看了劉紹棠的小說,稱他為大師。他知道我是儒林村人,就托我做個信使捎到儒林村,讓劉老師指點一下。金萬順的小說題目叫做《工地上的一瞥》,寫的是鄉村勞動工地的事。劉紹棠說他寫得還可以,但是用詞不當,文采稍差一些,他動手改了改,並在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劉紹棠很認真地給他提了很多意見,很多肯定,很多鼓勵。當老師的最感到高興的是桃李滿天下,那麼同樣的道理,一位作家,自己的作品讓許多人喜歡,並能夠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熱愛文學的青年也同樣是件高興的事。我聽劉紹棠說這個金萬順還真能寫出一些小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信使就沒白當。
接下的整個春天,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挺好的,我照常上工,他又開始著手寫《桅頂》第二卷。如常,他還是一邊寫作,一邊給我寫信,我老出外工,我們倆就沒法經常見麵。他心裏老不安定,我隻好經常請假來看他。我一回來,他就高興,我到他的小屋裏,他就手舞足蹈地跟我說《桅頂》的創作,說他的構思。他說看到我就有了激情,有了力量,就能寫很多字,我要說去工地,他馬上就魂不守舍。
完秋之後,他從北京回來,我到王莊挖河回來,我們見了麵,我就說你別像小孩子一樣,你別天天給我寫信,你用這點時間寫小說吧,要不多累啊,我也沒時間讀你的信,我總不能天天陪在你身邊看著你寫小說吧。我要上工,我還要帶領青年團員起帶頭作用。於是我說,要不這樣吧,你也甭看不到心裏就不安寧,心發慌了,我給你一張照片,你要是心發慌了,想我了,你就看看我的照片,隻當是我在你的身邊,陪著你。他就答應了。
等我再次從王莊工地回來的時候,再到“獵戶老常家”的小屋,他把我的照片掛在炕頭牆上了。他回城裏辦事的時候,到延安照相館把照相放大了,說,這樣不就可以一邊看著我,一邊寫作,就當是為我寫作,與我說話。看著我,當我隨時陪伴在他的身邊,就像擁抱著我的肩頭,低低地跟我訴說衷腸。他寫完一段,就像我們平時探討一樣,對著我的照片給我念一段小說,想象我聽著他的小說進入夢鄉,就像天鵝湖裏的睡蓮一樣的睡熟了。他在信裏這樣告訴我,我笑他像一個小女人。他寫《桅頂》的時候,都是看著照片寫的。看照片寫小說,但還是堅持給我寫信。剛開始掛照片,比較小心的,隻在他寫小說時,掛在他睡覺的土炕的上方,抬頭時剛好麵對麵。白天就摘下,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