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他的才華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我們敬愛的周總理逝世了,劉紹棠很悲痛,小說都寫不下去了。我去他的小屋找他,他看見我就說:總理在,我們許多知識分子都得到這樣的待遇,總理千方百計地為我們知識分子說話;現在總理走了,我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這時我們不斷聽到北京傳來的關於天安門廣場事件的傳言,有許多群眾上廣場為周總理獻詩,遭到了“四人幫”的阻撓。劉紹棠在屋子裏寫了紀念周總理的詩文,也上廣場為周總理獻詩。總理去世的時候,大家很悲痛。我們村不遠有一個林場,林場裏有電視,我們都去看北京的關於總理的消息。
但是看電視的人太多了,那個時候不像現在每戶人家都有彩電,那時電視可還是稀罕物,而且是黑白的。我進不了屋,隻能扒著窗戶往裏看,電視畫麵看不清楚,卻看見劉紹棠在電視機前掉眼淚。一月十五日,北京十裏長街百萬群眾為總理送葬。劉紹棠很感動,拿出紙和筆,寫下了“春草”兩個字。他對我說,總理逝世我很難受,也很絕望,覺得我們無依無靠,沒人管我們了,但是我一看到十裏長街百萬群眾送總理的壯觀場麵,我的心情又無比激昂,魯迅先生說“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他說從人民群眾的反應上來說,又看到了希望,我們國家的希望,我們民族的希望,看到了光明,看到了運行奔突於地上的地火。他說這“地火”就是目前的形勢與環境,也是他的心境,也很能概括他這部長篇小說的精神與內容。
他說,周總理是英明的,他的骨灰撒到祖國的大地上。他說如果以後我去世了,要效仿總理,要將自己的骨灰撒在汨羅江,那是屈原的歸屬地,屈原是上下而求索,我將堅定不移地追逐我的社會主義理想;撒在李白之河上,也就是在“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黃河裏,那是表示一個浪漫的文學大師的行走足跡,願步先輩之後塵,還有一個就是撒在大運河裏,雖然大運河給我留下太多的傷害,但畢竟是母親河,子不嫌母醜,我將永遠熱愛她。他說我們來自大自然也回歸大自然。那個時候大運河的環境已經很好了,水也是沒有汙染的。
盡管形勢很緊張,但是總算沒有引起大的波動,劉紹棠安全地度過了一九七六年的春節。
一九七六年的元宵節,我的爺爺去世了。我很心痛,爺爺去世時七十八歲了,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活到這個年紀是喜喪。但是我心裏特別難受,我爺爺最疼我了。我因為悲傷過度,在整個喪事過程都是稀裏糊塗的,過了一段時間才緩過勁來。後來,我才知道劉紹棠也參加葬禮了,他說他也如我們親人一樣手抓了三把土,往棺材上揚了三把土,這是我們運河人家的一個風俗,給親人填土,入土為安。
他說看見我心痛的模樣,很難受。他說我少了一個疼我的親人,他從心裏感謝所有對我好的人。所以他會更加愛我!
我當然很感動,從這一點來說,他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
記得爺爺臨終時,也說了一句話:我感謝所有對我好的人。爺爺這句話,給我感觸很大。要感謝的是好的人,不好的人不好的事,就不要記掛在心裏。
做一個好的人。我爺爺眼睛盲著,心可亮著。我覺得我為劉紹棠做的這些,我從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做一個好人,使別人也好,這是理所應當的吧!
七三、七四年和七五年這三年我報名考大學,都是因為沒有批判劉紹棠,沒有被錄取。七六年的時候,我已經二十五歲,這年春天,劉紹棠又要我去報名,我說,今年我不報了,報了也是白報,何必浪費時間。劉紹棠一聽我這話,頓時生氣了,大著嗓門就開始炮轟我的小農意識,說我遇到困難就退縮。
我一聽他說我“小農思想”這幾個字,心中的火氣呼呼地冒上來,我說:你別說了,老教訓我,我不想聽了,還不因為你!
他一愣:因為我,那我去公社自首,讓他們來鬥我好了。
我說:去吧,到時死到臨頭,別來找我!
他不吱聲了。
我們不歡而散。
過兩天,我收到他的一個條子,上麵寫著:我不想死。我要珍惜我的才華,我要珍惜我的愛人,我要珍惜這個世界,我還想實現我的夢想!
我心想,你的夢想很重要,可是需要我放棄我的夢想!行,不讀大學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你問得好,他的夢想以我的夢想做代價。值啊,他不是有才嗎?誰讓我沒有才華呢!哈哈!
我找到他,我說:寫小說吧!你不是說看見了我,寫小說更有動力嗎?那我就天天在村裏讓你看我得了,我不上大學了。大學生到處有,大作家百年難遇哦!
第二天,我就上工地去了,一走就是一個星期,他托人給我捎來一個條子,說,一切要保重。我想,他也定下心來,我也就定下心來。
從此,我們再也沒有提起報考大學的事情。
大地震
一九七六年,多災多難,我估計有很多的事情要發生。朱德、周總理、毛主席、董必武都去世了。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我們家的老屋都搖晃了起來。我們都不能住在屋子裏,在院子裏紮一個窩棚住。我就把劉紹棠給我寫的信燒了不少,不燒怎麼辦,留在家裏不安全,要麼毀壞遺失,要不然,被人看到了那可是一大罪狀,劉紹棠的命那就要真的保不住了。所以我能帶的就帶在身邊,不能帶的就全毀了。
我帶著三天的幹糧,還有幾件衣裳。所有珍貴的信都燒了,有些可惜。村裏挺亂的,老百姓都住在窩棚裏,夜裏還查崗,所有的人都住窩棚,一連下了幾天大雨,窩棚倒了。房子也倒得挺厲害的。那時老百姓心裏可是惶惶不安。據說,如果地震影響太厲害的話,中央還決定炸掉密雲水庫,要不然等地震來了,那麼大的水庫垮了,那麼多的水衝下來,那我們連跑都跑不及了。
全國上下都在支援災區,空降下許多吃的,記得當時好像吃的都是包子。住在窩棚裏,大夥兒的心可是隨時揪著。劉紹棠也上我們窩棚裏來,聊天說話。那個時候氣氛倒不錯,也沒有誰再說什麼右派分子,特殊時候特殊對待。
大夥兒住在窩棚裏,但誰都沒有踏踏實實地去睡覺,睡不著呀,萬一地震來了,隨時做好轉移的準備。地震的恐懼是很容易讓人神經過敏的,比如說,坐上板凳,板凳沒放平,一趔趄,就感覺搖晃起來;一看見盛水的桶放歪了,就感覺地傾斜了。所以大夥兒都湊在一起說說話。劉紹棠可是派上了用場,他能說,什麼都知道,講講曆史,講講故事,轉移了注意力,大夥兒這日子就開開心心地過去了。
過幾天後,解除了地震警報。北京安全了,我們從窩棚疏散,回到儒林村,回到了各自的家。說起來也許令人難以相信,那次地震,周圍公社都受到了波及,但是我們儒林村,安然無恙。大夥兒回家檢查,一切安好,連家裏灶上的碗都沒斜一分,隻是一戶人家草垛溜了頂,還是因為主人垛得不好的緣故。於是,一切恢複了平靜,大夥兒該幹嘛還幹嘛去,又走上了原來的軌道。
刻骨銘心的一次車禍
秋收到了,我們大隊的勞動力都集合起來。白天割麥子,夜裏脫粒,把脫完粒的花稈碼成垛。這可是一個完全靠體力撐著的活。
我們都在拚命地幹活,白天黑夜連軸轉。
一天晚上,我們正在碼花稈垛,突然停電了,頓時脫粒場上,大夥各自飛奔回家歇息。我和他摸黑穿過兩條街巷,到了他的那個小屋,他已累得說不出話來,一坐在炕上就仰麵一躺,倒了下去。這一倒下去,就聽他唷唷地喊起疼來。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是腰肌勞損。我知道他的這個毛病,我剛跟他交往的時候,犯過好幾回,每次都是春播秋收的時候,忙季過去了,他的病也就好了。別人曾笑他是個懶人病、富貴病。我趕緊給他燒上一壺水,給他用熱毛巾敷在腰上,剛想再給他下點麵條,屋子裏的電燈亮了。他掙紮著從炕上爬起來,手托著腰,一搖一晃地向打穀場邊上的隊部走去。
第二天,他沒來,晚上也沒來,我放心不下,找他去了,卻看見他直直地躺在炕上,臉色蒼白。一問,原來是腰肌勞損更厲害了,不能彎腰走路。我想他一整天沒吃飯了。我趕忙生起爐子的火,替他做飯,幫他吃了飯,喝了水。一會兒工夫,來電了,他爬起來,和我一起上麥場,說輕傷不下火線,帶病也要參戰。因為身體不好的時候,特別需要有人照顧,所以這事讓他挺感動,一直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