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我是春草娘(1 / 3)

我能安排自己的生活嗎?

一九七七年。

從此我就是《春草》的娘了。《春草》是我們的兒子,《地火》是我們的女兒,我們在小說裏結婚生子,團團圓圓。這是不是一種文學想象,文學補償?我們既是精神上的夫妻,又有精神上的兒女。

自從那位一直等了我八年的削木廠工人在劉紹棠屋裏看見掛在牆上我的那幅放大照片後,劉紹棠來個幹脆徹底,白天黑夜一直把我的照片掛在迎門牆上,不再如從前那樣,夜裏掛,白天收,而是歡迎外人參觀。很多人都來看究竟。來的人每天都有,一傳十,十傳百,正好替我們宣傳。

我倒有些不習慣,我怕對我們有太多的議論。

劉紹棠不擔心,他說總有一天要公開的。

我有些憂慮,我說:我們兩個人是不可能的,何必讓人空談論?

劉紹棠雙手一揮,說:什麼不可能!你什麼也不必想了,隻等我正式娶你,我非娶你不可!你是我心愛的女人,你是我的私有財產,你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你的丈夫姓劉,名叫劉紹棠,而不能姓別的姓,叫別的名字。

他說話是不是絕對的大男子主義作風?很多人跟他接觸,都說他豪邁直爽,像內蒙古的漢子。萬事不拐彎、口無遮攔也是他一生的毛病。

我說:這幾天很多人對我們倆的事議論紛紛,說落難公子,就要蛟龍飛,快飛上天了。蛟龍飛上天,住的是金碧輝煌的大廳寶座,你這個腳裹泥巴、頭上插花的農家女就不適合了。

他氣呼呼地說:你相信他們的話了?

我說:我隻是把他們的話轉給你聽而已。

他說:你轉這些話給我,說明你也相信,這麼多年的情深義重,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知道,很多的男女相交,稍有利誘,或者身份稍有變化,便馬上變節。這是為什麼?因為他們不懂真正的愛情。而我們的相愛,正像沙漠中一棵綠草,放射著忠誠和貞操的光輝,放射著犧牲精神的光輝。我隻想在這個運河灘上的小村落裏,跟你過一個簡樸、清新、寧靜而富有詩意的生活,我隻想要寫作品,做出曆史的貢獻,而不要眼前的虛榮。

我說:可是——

他說:沒什麼可是的。我說的話都是有科學依據的,我說的話也是有預見的。因為我比你站得高,看得遠。我曾多次向你預言,中國必定發生變化,果然變化來得如此之快。我更預言我們必將住在一起,這預言也必定實現。我——你的心靈的丈夫是大有希望的,我們的愛情也是大有希望的!

我還能說什麼呢?

三月份,他最小的孩子來插隊,我覺得他身邊有人,有女兒照顧,他平日喝酒吃飯,身體有病,都有人照管了,而且因為政策的好轉,他的前途有希望了。於是有一天,我找他還書的時候,我就跟他說:我要安排我自己的生活了。他一聽就生氣,情緒大變,寡言少語的,又喝酒又抽煙,很消沉,又不寫作了,回北京也沒告訴我。

後來聽人說他病了。我於是坐車到北京城裏去看他。我記得先坐我們村到城裏的長途汽車到通縣北苑,然後坐42路到朗家園,再坐大1路公交車,直接能到光明胡同他的家。在他的書房見了麵,我見到他的夫人,清清瘦瘦的,她對我也很客氣,不多說話,看我一眼,就走出書房去了。他的精神不好,見了我,臉上也不怎麼有表情。我就說,你振奮一點,你寫一點,我等你就是了。他說,真的嗎?我說不是真的我找你幹什麼呀!這也是三月份的事。我不得不相信,一切是命注定,仔細回憶,我們之間發生的許多大事,都是三月,或者是國慶節。最後的一個三月份,就是一九九七年的三月,他勞累過度,舊病複發,去世了。

痛苦的三月,唉!那年,他也沒寫出什麼。他是個很有熱情,但是又是一個很容易氣餒的人,要不停地鼓勵,才能振作起來。有的時候,我就像哄孩子一樣哄著他,雖然他年紀比我大十五歲。他心裏總有事,總情緒不定,老做夢,那段時間他寫給我的信,都是關於我和他之間的夢,總是夢見我死了,或者說我媽打他了,這都是日裏焦慮,鬱積在內心的緣故,讀著他給我的關於夢的信,我流了好多次眼淚。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甚至覺得原本從一開始,我幫他,鼓勵他寫作,都是一種錯誤了。害得我們如此痛苦,不知如何是好!我的簡單開始受到了考驗!

令我母親震怒的提親

三月二十日,他拉著我的手雙雙來到我母親的房間裏。我母親當然很驚訝。說實話你也許會不相信,我母親以及我的家人都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母親整天幹不完的活,也去不了他住的小屋,看不到他掛在牆上的我的照片,也沒有人告訴我們倆的事情。就知道我在幫他,對他很好,就不知道我們倆好到什麼程度。而我們這麼一拉手,我母親一見當時就惱了,開始罵我,罵得很難聽。我隻當沒聽見。

劉紹棠說:我今天來是親自上門來向你提親,她是我的妻子了。

我氣得瞪他一眼。

他趕緊說:是精神上的妻子。我們是要結婚的。

我母親說:你是有老婆的人,別給我打這歪主意!

劉紹棠說:你說過你要把你女兒給我的。

我母親說:那是說如果你沒有一個有情有義的媳婦。

劉紹棠說:其實我們的性格也不是特別合,回北京也是吵。

我母親說:那我廣芹也不能給你。

劉紹棠說:我就回京與她離婚!

我母親發狠了:你敢回北京與你媳婦離婚,我讓你雞飛蛋打一場空!

劉紹棠當時就呆住了,直愣愣地看住我,眼睛有求援的意思。我不說話,轉過頭不看他,轉身往炕上一躺,說:我累了,明天還要去上工呢。一掀被子就躺下了。

劉紹棠手指著我:你,你!

我母親也惱了,對著我又罵。罵得真是很難聽,我不好意思轉述。我媽媽在村上可是厲害角色,什麼話不能說,什麼事不能做?所以對我更是不留情,母親罵到最後一句,也哭了,說你可是我的心尖肉,你不要被這個人騙了,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不要落得個壞名聲。

不管劉紹棠花了多少口舌,我媽媽就是惡言惡語地對我們一頓臭罵。我夾在中間,讓他們舌戰,不插話,氣得我媽和劉紹棠都是咬牙切齒,還又覺得我沒有被對方拉下水,堅定地跟他們站在一個立場上。其實我誰的立場都沒站,我就站在我自己的立場上。後來劉紹棠說我在關鍵時刻不幫他說話,沒有積極思想。事實上我這個想法根本就沒有,這不是他的人生關鍵時刻嘛,先由著他幹唄!要不然他又該放棄北京原本就有的一切了。

從此以後,我媽再也不招待劉紹棠吃飯,原本一盤拌醃白菜心,一盤炒雞蛋,一壺酒。現在是進門就冷言冷語,甚至不理不睬。

他回北京也跟他夫人說我們的事,但是一直拖著。他要我等兩年,我想,聽你的,我再等一等。說心裏話,十年的感情,怎麼可以說走就走呢?

他還在生產隊幹活,但是總往城裏跑,落實他的問題,我很高興,但很多閑言碎語也來了。這時就有很多人托媒上門,包括那位六九年時同我打打鬧鬧的削木廠的同村青年,他上了年紀,也已定了親,聽說劉紹棠不在,他心想機會來了,就又托人來說媒,我還是拒絕他。他是個好青年,是個癡情的人,但是我想,我要是答應嫁給他,六年前就應答應他,而不是讓他等了這麼多年,雖說我願意,我心裏卻是有負罪感。所以他再一次被我拒絕後,終於死了心,與他早已訂婚的女孩結了婚,我的這樁心事才落下來了。但是還有一些人也往我家托媒,我的媽媽更是強行命令我必須去相親嫁人。是的,那個時候我很有壓力,在村子裏像我這麼大年紀的女孩早就嫁走了,我的弟弟們也都結婚生子,就連我的小侄女都五歲了。還有個老姑子在娘家吃飯,這實在是個尷尬的事。我們村裏人也有說閑話,說劉紹棠現在平反了,回城裏了就不回儒林村了,說我幫他十年,等他十年,青春都等沒了,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這些話我倒不當一回事,我想我當時幫他隻是覺得他是個人才,人才當然有出頭之日,我能幫他等到出頭,我覺得我的幫沒有白幫就行了。接下來的日子裏,很多人上門來提親。我拒絕了,可是媒人鐵了心,天天上門在我耳邊說。我媽更是惡言惡語逼迫我。